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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塵土一起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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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樣述說塵土的分量,或許,正因爲過於細微,小如芥末,才使它們有了更寬泛的存在空間。生活中的塵土無處不在,誰也拒絕不了。它們沒有翅膀,卻能借助氣流的外在力量,自由地行走,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在任何地方落腳。有時我想,是不是有人曾經在清掃塵土時,享受過這種瑣碎勞動所帶來的快樂?

與塵土一起走散文

塵土的力量似乎是強大的,比如位於西北六盤山地區的它們。西北的風,好像從來沒有平靜過,一直躲在四季的光影中,在適當的時候,爲塵土的行走,起推波助瀾作用。這一年的深秋,許多地方下雪了,而六盤山地區卻少見雪花飄落,每年按時令光顧的雪,好像傳說中的公主,讓人充滿嚮往和期盼。通往老家的道路,和高低起伏的山巒一樣,曲折蜿蜒。山上已經沒有什麼綠色了,灰朦朦的,大地枯萎,如同一個人陰暗的心情。山道漫漫,秋風從山頂滾落,打着旋兒,碾過枯草和田野。踩在腳下的路面,不時有塵土揚起,穿過鞋面,透入褲管。揹着光線,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細微的粉塵,四下漂浮,到處瀰漫。

路上總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要到附近山下的集市上去,購買他們需要的化肥、鞋襪和調料。他們戴着厚厚的帽子,穿着便宜的防寒服,勾着頭,揹着風,頂着揚塵,行色不緊不慢,樣子和路邊站立的柳樹、楊樹、蒿草一樣,因布着灰塵而顯得灰暗、沉重。偶爾,擡起頭互相說笑幾句,眼睛發亮,牙齒潔白。從神情上看出,他們說話的聲音很高,和風塵對抗似的,但還是會被秋風和揚塵湮滅。偶爾有車輛駛過,塵土隨即飛揚了起來,鋪天蓋地,氣勢洶洶,行人都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嗆鼻的土霧裏。可誰也沒有停下行進的步伐。遠處,就聽見有咳嗽聲傳來,卻沒有有抱怨和責罵聲。

其實,我,我們習慣了與塵土一起生活。六盤山綿延千里,到我們老家時,山巒一改挺拔、蒼翠的氣勢,變得灰暗、低矮了起來,好像試圖安心過日子的老人,內斂而且謙遜。但這樣的環境並不是平靜的。乾旱少雨,加上氣候溫差大,所有的土地都需要雨水霜雪的滋潤,包括那些站立多年的柳樹、楊樹,以及長期生活在崖壁、地埂的荊棘、荒草。許多塵土,就隱藏在植物葉片之下。地面上的浮土,稍有動靜,就會藉機脫離主體,試圖流落他處。我們老家,對沙塵暴這個詞語顯得十分陌生,就像對一個熟悉的人,突然有了一個拗口的叫法。我們把沙塵暴叫做黃風土霧,霧是塵土形成的,連風也有是土地的顏色,詩意而且色彩斑斕。春秋兩季,是黃風土霧多發期,風總能和塵土結伴走在一起,孿生兄弟一般。我一直以爲,是樹颳起了風,樹動風起,風起霧生。村莊四圍的山,樹木說不上蔥鬱,但一個緊靠一個好多年,它們搖晃時,村北的山口,就有風涌進村莊,便有塵土攪和在風中,由高而低,甩打而來。窗戶、屋瓦,發出動物疾速行走的聲響,枯草、樹葉、羽毛和一些不明真相的紙屑、布片,蝴蝶似的在風塵中舞蹈。麻雀這種生活在村莊的土著,顯然不抵風塵的力量,倉皇失措間,往往撞在屋檐下。天空包裹在灰色的麻袋裏,日光收藏在風塵中,宛若是一個混沌、原始的世界。或許,大自然正在着手創造着另一個未來。

這種境況大約會持續幾分鐘,有時幾十分鐘。風停之後,大地清爽,天空明淨得聖潔。隱藏在草葉下的塵土和地面的上浮土,被清理在村莊的某個角落。村莊的人們,臉上掛着勝利般的笑容,好像來到另一個明亮的村莊。只有在這時,才能領會到黃風土霧對一個村莊的重要作用。我的母親,一位小腳婦女,提着掃帚,清掃院子和院落四周的塵土,不知疲憊,充滿快樂。母親說,土就是土。她把那些塵土收集起來,要不倒進附近的土地裏,要不歸進牲口圈裏。村莊的塵土,是純粹的塵土,肯定提煉不出金子並做成薔薇花,但它們一旦融入土地,卻能在它們的身體上長成養人的糧食。

甚至,老家的塵土是潔淨的。山坡之上,除了種植了成片的樹木,其它的大約盡是糧田。土地並不肥沃,適宜於土豆、葫麻、豌豆和小麥的生長,它們都是村莊的財富。六月麥黃,日光熾烈,焦土、綠草、麥香的混合味兒瀰漫,紗一樣籠罩着村莊。如果沒有瞬發的雷陣雨,風和塵土們顯得十分安詳,似乎在觀看着收割忙碌的人羣。有時,我也是收割隊伍中的一員。捲起的褲腳,赤裸的胳膊,常有麥虻光顧,不知不覺中,某處紅腫一片,騷癢難耐。我沒有經驗,倒是母親,她在手指上吐一點唾沫,沾上地邊的塵土,塗抹在紅腫處,幾分鐘後,紅腫漸消,皮膚也不再發癢。塵土的這種功用,的確屢試不爽。母親說,這不是她的發現,村莊裏的人大致都是這樣。我驚奇地發現,塵土的用處不僅在於止癢消腫。常和土地打交道的人們,皮膚被青草或者刀具劃破皮肉是常有的事,我親眼所見,一位和我同齡者,手掌不小心被鐮刀割破,鮮血流出時,他的父親,順手抓起路邊的面面土兒(細土),壓在了刀口上。血很快止住了。當然,醫生肯定是不贊成這樣處理傷口的。後來,我知道,只有炎陽燒烤下的塵土,纔有清火消毒的作用。後來,又知道,村莊裏有人頭痛上火時,常用熟土水清火——把土塊放在鍋裏翻炒,待土塊的顏色由紅轉黑時,猛地澆上涼水,“哧——”一聲,白色的蒸氣和焦土味兒四處瀰漫。然後,把這種水沉澱後小口飲用,效果不比藥片差。

塵土因爲細微,它才長上了飛翔的翅膀,又因爲它有重量,卻能隨地紮根,融入眼下的生活。我曾經在微醉後對一位友人說,我是一粒永遠漂浮在路上的塵土。不是嗎?一九八六年春天,春風捲着塵土的日子裏,父親帶着我離開了村莊,來到了小城謀生活。好多年裏,我們父子租住在一間過去的倉庫裏。倉庫臨街,可能是爲了安全,它的主人把窗戶全用木塊封了,從木塊的縫隙間透進來的光條,將倉庫分割得更加灰暗、瑣碎。工作之餘,我願意趴在倉庫的窗口,把目光展向外面,以此來緩解勞作的疲憊。和老家一樣,小城的沙塵暴也會按時光顧,那時,倉庫外面混亂而且昏暗。風從街道上的電線上掠過,發出的聲音尖利、冗長,甚至讓人恐怖。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紙屑、塑料袋在半空中漂浮,一些撲到樹枝上掙扎着,樣子滑稽卻又似痛苦。含有工業砂礫的塵土,似乎用憤怒的方式甩打玻璃,我擔心小城的一些東西過於脆弱而支離破碎。在沙塵暴製造的洶涌海洋裏,我敢肯定,其中有幾粒是來自於六盤山下老家的塵土。

多年來,我經常遊走於小城於老家之間,不分季節,不知疲倦,就像這個秋天。這個秋天,風不斷颳起乾旱的土地上的塵土,四處傳遞着老家的消息。老家裏,有不少人感冒了,他們在劇烈地咳嗽,將肺要吐出來似的。這與秋風和塵土無關,人們只是期盼有一場雪落下,將塵土歸還給大地。我緩慢地走在山道上,枯草、幾片還沒有凋落的樹葉,在眼前晃動,讓人覺得生命總是很頑強,又很脆弱。我家的一些土地,小麥已經低下了昂貴的頭顱,即將進入冬眠。父親老了,他再不能帶我遠走他方。我要在我家的這些土地裏,爲父親選擇一塊安身之地。腳下的土地,不時飛起熟悉的塵土,迷離雙眼,染灰頭髮,還鑽進鞋襪,和肌膚相親。父親要回到土地,我遲早也是要回去的,畢竟,一粒塵土,最後都要落到大地的懷裏,畢竟,我們都是土地的孩子。

【走了多少年】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山村。

不管是從縣鄉公路還是國道行走,都會抵達目標,一點不會有錯。沿國道回山村,是近幾年的`事。坐車,或者騎自行車,朝東,駛上靠近小城的東山,進入國道,約二十幾分鍾後,右拐,與國道分手,爬山,過溝,繞過幾個村莊,翻過山崾壑峴,就會和山村撞個滿懷。這兒,有好幾條道路可供選擇,如果時間寬裕,可多繞幾座山,多過幾個村莊,遠看一山綠樹,近看盈盈水壩。即便是步行,拋開大路,也有許多山道捷徑,徐緩而行,一不留神,山頂之下,就是山村。

對於行走的路線,也是有感情的。比如,我習慣沿縣鄉公路回家,雖然和國道對照,有些費時,但走了近三十年,總覺得這條路順暢、平坦。通常,坐班車過甘渭河,步行到店子壑峴,再穿過條溝,就到了一個叫老莊的壑峴口。站在這裏,遠遠地,可以看見山村。四周的山,從六盤山展了過來,手指一樣蜷起,將山村攏進手心,百般呵護似的。樹木籠罩着山村,陽光的影子一晃,山村綠得透明。我一眼就能找見一座院落及門前黃牛的影子,那是我的家。

走的路多,是一個人一生的資本。在山村,許多上了歲數的老人,對不沉穩的年輕人,可以在任何場合,用不屑的語氣進行批評:“年輕人啊,我走過橋,比你走過的路還長哩。”語氣平緩,卻有力量。老人並不是說他走過的橋多,而是強調他走過的路太多、太長,你不佩服就沒有道理。山村的路,遍佈溝溝窪窪,散射各個方向,通往山村內外。多少年了,他們用腳步重複着這些道路(或者就不是道路),路也就變得順暢,日子也就瓷實。父親曾說,他年輕的時候,經常隨長輩到山外去,購買鹽、鏵等生活和生產資料。天還沒有亮,頂着星光出發,揹着月亮回來,來來去去幾百裏,全靠雙腳。一羣頭戴草帽,腳踏布鞋的鄉親,推着手推車,流着汗水,踢踢踏踏走在山道間,是一幅歲月流金的畫。

換句話說,山村是道路的彙集之所。

一些主道,一些主道衍生的分支,都會在山村裏碰頭,很像一些親戚,輩分明瞭,細究卻關係複雜。山村的道路跟掌紋一樣,主脈分明,那些小道,互相交錯,伸向山村的任何地方,包括每家每戶的院落前。我想起,電腦端口的那個標誌,極像山村的主道。三條土路,鋪了砂石,由南向北,最後在村北集合。或者,從北山跑下來的主道,在村北口散開,各自射向東南、正南和西南。道路的兩側,院子撒開,遠看重重疊疊,實則錯落有致。我家住在東邊的路旁,即便在夜靜更深時,也能聽見汽車、拖拉機駛過,如果在白天,就能看到飛起的塵土。有時,還能聽見夜行者的腳步聲,在靜寂的星光下,顯得匆促、沉重。因地勢較高,站在門前的路上,基本能夠看清村莊的全貌。

山村的路,和山村一樣,樸素、簡單,但有柳樹和野草,生長在道路的兩邊,路就不太孤單。路本來不孤單。深春時節,柳樹的嫩枝,稠密得風都透不進去,黃鸝喜歡在其中安家,不啁啾幾聲,誰又知道它們在哪棵樹上呢。麻雀,山村的土著,一直視路旁的樹爲自己的地盤,爲了一棵樹枝,互相爭吵不休。在路邊,誰家的雞,都可以自由散步,尋找青草裏的蟲子。一隻貓,學着羊的樣子,咀嚼一根嫩草,一點不會讓人覺得奇怪。村裏的路,村裏的人更加留戀,孩子們,三五個擠成一團,有時看草尖上的瓢蟲,興趣在於它驚慌失措時,善於裝死;有時看螞蟻打架,爲分清哪一方的輸贏,讓青草染髒了衣服也不在乎。幾位婦女,邊做鞋幫邊聊天,有時表情誇張,出現是非話,也在情理之中。當然也有男人出現在路上,他們邊寒喧,邊卷旱菸,說天氣,談莊稼。滿圈的爸爸,話少,不愛湊熱鬧,但他是懂行的人,勤快的人。路上浮土,成天在陽光下暴曬,據說磷、鐵的養分高,還有消毒殺菌的功效。他把浮土鏟成堆,挑了回去,用來鋪墊牛圈和豬圈,表現得很不一般。

山村裏的路太多,我走過的太少。但是,我有必要介紹山村的一些道路,它們只是主道的分支,卻與衆不同。“所有的山道都通往高山之巔,它們有的陡峭,有的平緩,但都伸向山林深處的中心腹地”(瑪麗·奧斯汀)。有好幾條路通向北山,現在,我就是要沿着正北的一條小道,緩慢並且艱難地爬上山頂。小路是按照梯田的走勢,慢慢形成的,狹窄,漫長。它左一拐,然後右一拐,再是左一拐,右一拐,一直拐到山頂。山頂之上,雖然不是龐大的山林,但柳樹、杏樹和桃樹也是鬱鬱蔥蔥一片,把山頂上的一切隱藏了起來,和人的頭髮一樣,漫不經心,卻起到了妝扮的作用。山頂之上,我能看盡山村所有的道路,它們和人一樣,都擁有自己的名字。我如果提起它們,它們肯定熟識我的腳步,以及聲音。

依次說吧。

長路咀。這是我以前進出村莊的主要道路。長路咀其實不長,位於村南,緊臨着一條名叫流長的溝,距村中心不過幾百米。它的長度,並不體現在字意上。我一直說它是村莊的“長亭”或者“灞橋”。每年春節過後,村莊的許多老人,在這裏要和兒孫告別,送他們去上班、上學、打工。一年四季裏,總有那麼幾個老人,樹一樣立在路頭,張望着溝對面的路,希望行走的那個人影,是自己的親人。近三十年前,我在這裏走了出去時,天剛亮,母親要堅持送我,我懷揣幾顆雞蛋,走出了母親的視線。那年那月那日那時,我站在溝對面的路上回頭,看見母親的身影仍烙在長路咀上。多年來,我覺得它和“長亭”、“灞橋”相比,遠過四十里。

羊路咀。這是一條由村莊通往北山的路。從字面上看,那只是羊只可以行走的山路。這條路以前的具體狀況,我沒有張口詢問額頭佈滿皺紋的長者,但我知道,它陡峭,漫長,狹窄,蛇一樣從山下艱難地扭向山頂。說它窄小,有些過分,畢竟能容得下一輛架子車通行。山頂上,有我們李家的祖墳,每年清明時節,我都回家掃墓。另外,有我家的幾畝梯田,夏末秋初,我和哥哥們得把碼在地裏的麥子拉回來。下山時,撐在車轅下的我,瘦弱的雙腿發酸,汗流滿面,到麥場後,好幾個小時緩不過神來。好在這個季節,一定能夠看到遠在幾十裏外的姑祖母,扭着小腳,一身疲憊,卻一臉歡喜,緩慢地走進村莊。她帶來的一小籃杏子,甜中透着酸,在炎熱的天氣下,給人一縷清涼。

彎路。由村中心伸向西北,爬過山樑,扎進另一個村莊。在村莊,它當時應該是一條相當重要的交通要道,連接着西北好幾個村莊,使這些村莊能夠抵達鄉鎮集市。路並不是七拐八彎,叫他“彎路”,很有些哲學的味道。我曾爲此想過好久,但沒有結果,只認爲鄉親們就是最樸素的哲學家。這裏有成百畝苜蓿地,苜蓿開花時,整個彎路都是紫色的,整個空氣都是香噴噴的。我們可以在地裏捉螞蚱。有時,我能看到路上的行人走過,其中就有我家的親戚,我就知道他們返回時,因爲疲乏,一定要在我家歇息一兩個小時,母親也一定會用最好的吃喝,款待他們。

大路。大路在村莊西邊,從西邊的山腰通過。大路不大,兩三步寬的樣子。這條路實在與村莊沒有關係,肯定是爲了方便別村人通行,纔開了這條路,“大路朝天,各自一端”,可能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大路,也就有了公路的意思。“走大路的”,與村莊不相干,與村莊的人也不相干,只是他走他的大路。在大路行走的,有男有女,站在村莊就能看見。娃娃夥兒們約好了,扯着嗓子齊聲喊:“大路上走着個穿藍的,肯定是個當官的;大路上走着個穿着新的,肯定是個相親的。”有時孩子們模仿花兒調:“大路上走着個尕妹子,把你的臉蛋兒轉過來。”所以,走大路的人走得飛快,娃娃夥兒們高興得手舞足蹈。

這些路,擺了多少年啊,走了多少年啊。

前些天回家,選擇的仍是縣鄉公路,但沒有像以前一樣,從長路咀走進山村。長路咀太繞,得繞過兩條溝,繞過三個村莊,然後進入村南。山村又開闢了新路,班車不再在一個叫店子的集鎮停靠,然後步行。車是直接駛過壑峴,從溝裏下去,再上來,由一條寬闊的土路,把人送到山村的西端。

那些老路依舊,行走的人還是不少,隱含的風情和親情還在。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條新開的道路,便捷、省時,山村很需要它。這條路,人們一走又該是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