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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寫人的優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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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父親的三雙鞋

初中寫人的優秀散文

父親很少穿鞋,幾乎打了一輩子的赤腳。

我 老家的山民們幾乎都不穿鞋。一方面是大家都很窮,穿不起鞋,但主要原因還是窮山惡水,山高路險,有些也穿不成。那山陡得猴子過山淌眼淚,岩羊下山滾皮坡。 一條草繩一樣細細的小路,彎彎曲曲地掛在壁陡的山腰上,行人像壁虎一樣貼着懸崖小心翼翼地移動,稍不留心,腳下輕輕一滑,人就像鳥一樣在峽谷中飛起來,一 直飛下萬丈深淵。

有一年來了兩個下鄉幹部,他們把鞋子掛在脖子上,右手拿樹葉遮 擋在外面,說看下面又陡又深頭暈。他們左手扶在巖壁上,腳搖手抖地碎步挪動,好不容易進了山寨,開始宣講脫貧致富法寶。講了半天,山民們兩眼呆滯,面無表 情。下鄉幹部有些生氣:我們好心教你們致富絕招,你們這是啥態度?山民們這才訥訥地說,你們說的這樣買進來那樣賣出去的法子根本行不通。我們買一頭小豬背 進來,喂大以後就再也背不出去了。兩個下鄉幹部一下子呆了,其中一個推了推眼鏡,用毛筆在一塊絕壁上寫下“革命到此止步”六個大字,還在後面打了三個感嘆 號,然後就打道回府了。以後再也沒有人來這裏下鄉。

在這樣危險的山路上行走,打 赤腳是最穩妥的。那些箕張得有些變形的赤腳,青蛙一樣摳貼在陡峭的山路上,一步一個腳印,沉穩而有力,祖祖輩輩都是這樣走過來的。父親從小就赤腳在這樣的 山路上行走,風裏來,雨裏去,不知不覺就走成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該說媳婦了。在媒人的引領下,我父親揹着菸酒糖茶到我母親家來提親了。

按 照當地風俗,女方如果不同意婚事,會請媒人將菸酒糖茶原封不動地退還給男方家。而我父親收到的是一雙草鞋。我母親親手編的草鞋。我母親應該給父親做一雙布 鞋,但那個年頭什麼都要憑票供應,包括針線都要憑票購買,更不要說棉布了。雖然只是草鞋,母親卻很用心,編得很精緻,兩隻鞋上還編了兩條龍纏繞在上面,龍 頭在鞋鼻子處,龍尾一直蜿蜒到鞋後跟。儘管多年後,我父親非常肯定地對我說,那兩條龍一點都不像龍,倒很像兩條蛇,但還是能看出我母親的手藝不錯,針線活 肯定也錯不了。我母親說龍編成了蛇樣不賴她,主要是她只見過蛇,沒有見過真正的龍長什麼樣子。我父親拿到草鞋時,欣喜若狂,急不可耐地將鞋穿上,但那鞋一 點都不好穿,那一天就磨了一腳的血泡;第二天,腳趾、腳背、腳後跟到處都在流血;第三天,我父親的雙腳腫成了饅頭,雙腿腫得像柱子,連地都下不了。看着紅 腫的雙腳,再看看那雙血跡斑斑的草鞋,父親很生氣,順手就將它扔進了火塘。隨着一陣濃煙和熊熊大火,那雙草鞋頃刻間化爲灰燼。我父親是個粗人,他根本不懂 得那雙草鞋是定情之物,禮輕情意重,應該永久保存。

我母親過門很久以後才知道, 她精心編織的定情之物早已被我父親付之一炬,她十分生氣,跟我父親大吵了一架。父親怪母親太笨,編得草鞋一點都不合腳,害得他跛了十幾天,白耽誤了很多工 分。母親則罵他那雙“熊掌”根本就不是人腳,不配穿人的鞋子。罵歸罵,母親還是東拼西湊,找針線,積攢碎布,打裱布,納鞋底,縫鞋幫,不知熬了多少個日日 夜夜,終於給父親做了一雙真正的布鞋,而且是比照着父親那雙箕張得變形的“熊掌”做的。父親穿上後,在火塘邊走來走去,十分愜意,最後下結論說:“嘿,這 纔是真正的鞋子。”說完後,脫下鞋,用袖子擦去鞋底上的泥土,拍了又拍,吹了又吹,然後小心地壓在枕頭下面,再也捨不得穿。到過年時,母親提醒我父親說, 過年了,把新鞋拿出來穿上吧,到親戚家串門子也有面子。父親小心地翻開枕頭,一下子傻眼了:那雙布鞋早就被老鼠啃成了一堆碎步。父親心疼得不斷地噝噝直吸 涼氣,對着那堆碎布,咬牙切齒地罵了許多髒話。

(二)父親的話費單

20xx年初我結婚了。蜜月結束後,我和妻就陷入了還住房貸款的危機中。整整半年,我沒有和遠在另一個城市鄉下的雙親聯繫。

初夏的一天,沉默了一上午的手機忽然響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接通以後,對方的聲音很陌生:我是你老家的四哥,你爹要和你說兩句。

“我是你爹!”父親的語氣很重,我能聽見他粗粗的喘氣聲。“我是你爹”這一句話父親說了足有五遍,我哭笑不得。“三娃,你還很好吧……”父親的尾音很長。我耐心地應答着。父親不停地說了五分鐘,都是問我是否缺錢、日子過得好不好之類。電話掛斷後,我感到很詫異,平常父親不和我溝通啊,今天怎麼婆婆媽媽的了?

第二天我在上班途中,手機又響了,還是昨天那個號碼。父親問我我們這裏是否有大風,現在老家正在刮七級大風。我輕輕地說,沒有。

第三天我正在趕一個文案,手機又響了。父親說他養的羊下羔子了,個個白白胖胖,真可愛。我有些生氣,我說,爹啊,我正在工作。爹不說了,掛了電話。

第四天我和妻在吃飯,父親又來電話了。“娃啊,爹今天看你小時候的照片了,小時候你長得多俊哪……”我心裏一酸。我說,爹啊,現在沒工夫,等秋末我回去和你一起收拾莊稼。妻有些不耐煩:怎麼現在你老爹比你媽還能絮叨,天天給你打電話!

第五天,父親一天沒來電話,我有些不習慣。到了晚上,手機終於響了。接通以後,很久都沒有聲音。我有點急了,說,爹啊,你有啥事就說吧。爹的聲音有氣無力:沒事……爹只是有點想你……我心裏一動,鼻子酸酸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六天到晚上我都沒有接到爹的電話,心裏竟有少許的空落。時鐘指向了十點,手機響了。這次不是爹,是四哥。他用低沉的語氣告訴我:老弟,你家我大叔,今天傍晚,突發心臟病……他走了……

我的手機掉落在地上,我僵在那兒。

父親睡得很安詳。望着他疲憊的樣子,我終於明白這幾天父親一反常態、主動給我打電話的原因了!

母親遞給我一張單子,說那是父親寫的。紙上的字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震盪了我的靈魂一這是一張最古老的話費清單。

第一次:借你四哥手機通話大約七分鐘,長途每分鐘三毛,累計兩元一角。

第二次:借你四哥手機通話大約一分鐘,大約四毛錢。

第三次:借你四哥手機通話一分多鐘,還是四毛錢。

第四次……

總共話費十元零八毛。

最後末尾有一句話:你媽不識字。你告訴你媽,讓她把錢給你四哥。

捧着這張話費詳單,站在風裏,我淚流滿面。

醫學博士給父親的臨終方案

得知身患惡性腫瘤晚期後,xx歲的xx強決定放棄一切放化療方案,回老家諸暨度過最後的時光。他的兒子,浙江醫科大學一附院毒理專家、醫學博士xx支持了自己父親的選擇。

當x月x日,最後的時刻來臨,xx交代母親,萬一父親出現昏迷或者心臟停跳,也不要採取積極的搶救措施,讓他安靜地離開人世。

這,是一個醫生對自己父親臨終治療方案的抉擇。

決定

20xx年x月,xx被診斷出患有腹膜惡性間皮瘤,且已經是晚期,全身轉移。在浙醫一院治療期間,xx的哥哥姐姐嫂子妹夫全都彙集到醫院來,輪流送飯、守夜,伺候老人。

在普外科,很容易看到那些腫瘤晚期的病人。頭比細弱的身體大許多,有的只是躺着,渾身插滿管子,看上去無聲無息。眼見許多惡性腫瘤晚期的病人瘦骨嶙岣,痛苦不堪,陳有強找到醫生說:“我實在不願意再看着兒女這樣奔波勞累,也不願意自己變成別人那個樣子,你們讓我安樂死吧,如果你們不能這樣,我自己想跳樓。”

父親的主治醫生高大夫是xx多年的好友,老人的病情和想法,高大夫如實相告。xx得知後,對父親說:“爸爸你放心,活着的時候你要堅強,但走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讓你那麼痛苦——最後一定讓你安安靜靜沒有痛苦地走。”

其實陳父有公費醫療,兒女的經濟條件都還不錯,放療化療是可以多活些日子的。xx和家人商量後,決定由父親自己決定。

父親問,化療放療後可以延長多少時間?xx說不一定,效果好也許幾個月。父親又問多少錢,對人體有什麼不好?xx答,全部公費,副作用是脫髮、無力、胃口不好等。父親說,讓我想想,明天上午告訴你。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母親打電話給xx,說父親已經決定了,要回老家。

(三)鄉間

從杭州出發,沿着富春江,開車回去平時要走兩個多小時,2011年7月,把老父親和母親送回村子,xx開了近五個小時,他和父母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走這條路。

富春江兩岸景色秀美,綠意蔥蘢,是典型的江南美景。車開開停停,父親平素沉默寡言,車停下來,他就在風景處站一會兒,說些閒話。父親曾無意間說起,馬劍鎮的麪條很好吃,車開到鎮上時,xx說,爸爸,我們就在這兒吃碗麪吧。xx吃了年少時喜歡的豬肝麪,母親照例是青菜面,父親點了大排面,只吃了一半——他把大排留給了母親。

回到村子,也少有人知道父親的病情。xx安排親戚誰也不要多說什麼,“讓父親安靜從容地過一段舒心的日子就好了”。

母親陪伴着父親。父親不再吃藥,不再打針,只吃些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嚴格說都是中醫禁忌的東西,豬肉,魚肉,牛肉,雞肉……爸爸喜歡吃肉,就讓他吃好了。”xx給母親交待,母親便每天換着花樣給父親做,“爸爸吃得很開心,一直到去世,他也沒有像晚期腫瘤病人那樣變得很瘦。”

整個冬季,父親總是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前面是村子的操場,目光所及是遠處的前山和後山,滿山的毛竹挺拔秀麗。村裏的人得知老人病了,每個路過的人總要和他說幾句話,這些孩童時就曾和父親在一起的人,父親在最後的半年裏,幾乎都見到了。

母親告訴xx,在石凳上坐累了,父親就回家給老朋友打幾個電話,還有那些曾經一起在汽車站工作的老同事。xx記得,一生隨和的'父親幾乎從未和人紅過臉,除了和一位同事——但在最後的日子,父親給這個同事打電話聊天,兩個人和解了。

除了20xx年x月至x月在國外進修那段時間,幾乎每個週末,xx都開車帶妻子和女兒回村裏陪伴父親。順着老屋走五六分鐘,是一段山坡,白色的金銀花沿路開着,金黃色的小桔梗花和豔紅色的野草莓參差其間,毛竹嫩黃的筍尖常出其不意地鑽出來,山坡旁邊就是幾家人合用的菜地,山上的溪水慢慢流淌下來,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流進菜園裏。

那時候,父親還可以獨自種地。他像對兒子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你看這水,一點一滴流到小溪裏,流到金沙河裏,再到富春江、錢塘江,最後匯進東海,無聲無息的,人的一生,也是這樣啊!”這些話,xx都記得。

父親先是自己種菜,慢慢地,要拄着柺棍去,坐在地頭看母親幹了。xx回家的時候,父親在菜地裏說:“現在種下去的菜,我怕是吃不到了,但是拉拉(孫女)還可以吃到的。”那時候還是20xx年的夏天。再後來,父親虛弱地躺在牀上了,母親就每天打電話告訴xx,父親每天說哪些話,吃什麼東西。

20xx年春節,是陳家最爲熱鬧的一個春節。陳家全部匯聚到諸暨市xx的哥哥家裏,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父親給每個孫子孫女都發了紅包,原本每年只是50塊錢,這一年,紅包都變成了200元,老人知道,這一定是最後一次發紅包了。陳家吃了年夜飯,拍了許多張全家福,父親在拍照的時候,始終笑着。

告別:過完這個春節,大年初一,父親就因病重住進了諸暨市人民醫院。按照父親的意願和xx的建議,治療只是普通的補液,對症治療,緩解疼痛。

(四)悲痛

縱身跳下大河的時候,年邁的父親知道,他要找的兒子大概已成了冰冷的屍體。

兒子溺水早就超過12小時。昨晚他在工地上幹完活,渾身大汗淋漓,想到河裏洗個澡,可下水後就再沒冒出頭來。民警來了,消防隊員也來了,說不熟水性,不敢輕易下水。隨後,專業的打撈隊也來了,但他們說水面廣闊,一天的打撈費用得花上3萬元。

年邁的父親管不了這麼多。他們一家都在鎮上打工,3萬元是天價。他沒錢,但他還有力氣。當年,他用這些力氣抱過、背過、打過兒子。現在,他也要再用上些許力氣,親自去撈起兒子。

可剛剛跳下水,他就犯糊塗了。他會游泳,但不懂怎樣打撈屍體。河面廣闊,白茫茫一片,沒給他一點兒暗示。他堅持昂着頭遊了一會兒,緊張地四處探望,卻什麼也沒找到,只好又爬回到棧橋上。

人們說,男人把悲痛隱藏得最深,但喪子之痛卻疼得無處可藏。坐在棧橋邊上,這位父親放下隱忍與含蓄,不顧一切地捶地,痛哭。

也許連那早逝的兒子都沒想過,父親也會有這麼多的淚水。

(五)擔當

每個選擇大抵都包含糾結、猶豫和不捨,更何況是要決定自己哪一個孩子應該活得更久些。萊文碰上的正是這樣痛苦的抉擇。

這個47歲的英國男人是3個孩子的父親。相隔一年,他的小女兒與二兒子先後得了腎病。他與兩個孩子都配型成功,但一個腎到底應該留給誰?

萊文停在了岔路口。他瘋狂地工作,任忙碌和疲憊佔據自己,只想忘掉一切。直到一天,他毅然地邁出了第一步。他不再逃避,而是勇敢地去選擇,用一個最簡單的邏輯——將自己的腎臟留給先得病的那個孩子。

小女兒接受了珍貴的禮物。手術非常順利,孩子的身體與父親的腎臟自然結合,沒有出現嚴重的排異反應。爲了提高自己的腎臟質量,萊文花了4個多月來調整身體。好消息傳來,他興奮得哭了。可隨即,這位父親的心又分裂成兩半,一半是喜悅,一半是愧疚。

他再沒多餘的腎臟可以留給兒子,只能盼着他人捐獻。醫生說,一雙兒女的病是父母遺傳基因所致。萊文說,上帝真的跟他開了個大玩笑。但既然是他的缺陷給孩子帶來了痛苦,他就希望能夠自己去彌補。

在最折磨人的抉擇面前,這個善良的男人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作爲父親獨有的擔當。

(六)微笑

“等天暖和,你就能玩轉轉了!”“來。笑一個,Hello!”

這些話出現在一對父女間。不是父親哄着小女兒玩,而是女兒變着法子逗父親笑。

父親是一個“漸凍人”,過去4年裏,他全身的肌肉一塊塊退化。起初,妻子照料着他,妻子離世後,女兒就獨自接過了這個重擔。但24歲的女兒想要做的,絕不僅僅是打理生活起居。

帥氣的父親愛上鏡,她就借來攝像機,拍下她與父親的“小生活”。“生活”只是每天在20多平方米的小房間裏重複上演,但可愛的女兒總能製造無限驚喜。

她會突然跳到父親身邊,歡快地喊着父親大名——“趙樹山同志,我來啦,嘻嘻!”然後拿起小木梳爲父親一遍遍梳頭髮。她用攝像頭近距離對準父親,笑着說:“那個人真帥、真帥!”

有時她甚至忘了自己是父親的女兒。上班時,她每隔兩小時就跑回家一趟,幫父親排尿翻身。爲父親擦拭身體時,她邊擦邊問他“冷不冷”,還忍不住打趣說:“再不擦就臭了,成臭爸了。臭爸沒人要,兩毛錢一斤就賣了。”

說這話時,這個年輕的女孩輕輕微笑,彷彿在逗着自己的孩子。

可以想象,十多年前,父親肯定也曾用相似的技巧,博孩子一笑。而現在,他們的角色卻換了個位置。女兒開始擠出輕鬆的表情,把所有的笑容都堆在了父親面前。

如同20年前的女兒一樣,父親也被逗樂了。儘管,這位纏綿病榻的中年人只是耷拉着脖子,使勁牽動臉上的肌肉,露出了一個艱難的微笑。

(七)母親的祕密

母親在28歲上便做了寡婦。當母親趕去青島辦了喪事回來後,外祖母也從天津趕來,她見了母親第一句話便說:“收拾收拾,帶了孩子迴天津家裏去住吧。”

母親雖然痛哭着撲向外祖母的懷裏,卻搖着頭說:“不,我們就這麼過着,只當他還沒有回來。”

既然決定帶我和弟弟留在北平,母親彷彿是從一陣狂風中回來,風住了,拍拍身上的塵土。我們的生活,很快在她的節哀之下,恢復了正常。

晚上的燈下,我們並沒有因爲失去父親而感到寂寞或空虛。

母親沒有變,碰到弟弟頑皮時,母親還是那麼斜起頭,鼓着嘴,裝出生氣的樣子對弟弟說:“要是你爸爸在,一定會打手心的。”跟她以前常說“要是你爸爸回來,一定會打手心”時一模一樣。

就這樣,三年過去了。

三年後的一個春天,我們家裏來了一位客人,普普通通,像其他的客人一樣。母親客氣地、親切地招待着他,這是母親一向的性格,這種性格也是受往日父親好客所影響的。更何況這位被我們稱爲“韓叔”的客人,本是父親大學時代的同學,又是母親中學時代的學長。有了這兩重關係,韓叔跟我們也確實比別的客人更熟悉些。

他是從遠方回來的,得悉父親故去的消息,特地趕來探望我們。

不久,他調職到北平,我們有了更多的交往。

一個夏夜,燥熱,我被鑽進蚊帳的蚊蟲所襲擾,醒來了。這時我聽見了什麼聲音,揉開睡眼,隔着紗帳向外看去,我被那暗黃燈下的兩個人影嚇愣住了,我屏息着。

我看見母親在抽泣,彎過手臂來摟着母親的,是韓叔。母親在抑制不住的哭聲中,斷斷續續地說着:“不,我有孩子,我不願再……”

“是怕我待孩子不好嗎?”是韓叔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母親停止了哭泣,她從韓叔的臂彎裏躲出來:“不,我想過許久了,你還是另外……”這次,母親的話中沒有哭音。

我說不出當時的心情——是恐懼?是厭惡?是憂傷?都有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緒,它使我久久不眠,我在孩提時代,第一次嚐到失眠的痛苦。

我輕輕地轉身向着牆,在恐懼、厭惡、憂傷的情緒交織下,靜聽母親把韓叔送走,回來後脫衣、熄燈、上牀、飲泣。最後我也在枕上留下一片潮溼,纔不安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看見對面牀上的母親竟意外地遲遲未起,她臉向裏對我說:“小荷,媽媽頭疼,你從抽屜裏拿錢帶弟弟去買燒餅吃吧。”

我沒有回答,在昨夜的那些複雜的心情上,彷彿又加了一層莫名的憤怒。

我記得那一整天上課我都沒有注意聽講,我仔細研究母親那夜的話,先是覺得很安心,過後又被一陣恐懼包圍,我怕的是母親有被韓叔奪去的危險。我雖知道韓叔是好人,可是仍有一種除了父親以外,不應當有人闖進我們生活的感覺。

放學回家,我第一眼注意的是母親的神情,她如往日一樣照管我們,這使我的憤怒稍減。我雖未怒形於色,但心情卻在不斷地轉變,忽喜、忽怒,忽憂、忽慰,如一鍋滾開的水,冒着無數的水泡。

當日的心情是如此可憐可笑。

母親和韓叔的事情,好像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這件心事常使我夜半在噩夢中驚醒。在黑暗中,我害怕地顫聲喊着:“媽——”聽她在深睡中夢囈般地答應,才放心了。

其實,一切都是多慮的。我從母親的行動、言語、神色中去搜尋可怕的證據,卻從沒有發現。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母親是如此寧靜。

一直到兩個月以後,韓叔離開北平,他被調回上海去了。再過半年,傳來一個喜訊——韓叔要結婚了。母親把那張粉紅色的喜帖拿給我看,並且問我:“小荷,咱們送什麼禮物給韓叔呢?”

這時,一顆久被箍緊的心一下子鬆弛了,愉快和許久以來不原諒母親的歉疚,兩種突發的感覺糅在一起。我跑回房裏,先抹去流下的淚水,然後拉開抽屜,拿出母親給我們儲蓄的銀行存摺,懷着複雜的感情,送到母親的面前。

母親對於我的舉動莫名其妙,她接過存摺,用懷疑的眼光看我。我快樂地說:“媽,把存摺上的錢全部取出來給韓叔買禮物吧。”

“傻孩子。”母親也大笑,她用柔軟的手捏捏我的嘴巴。她不會了解她的女兒啊。

這是15年前的往事了,從那以後,我們寧靜地度過了許多年。

間或我們也聽到一些關於韓叔的消息,我留神母親的情態,她安詳極了。

母親的老朋友們都羨慕她有一對好兒女,唯有我自己知道,我們能夠在完整無缺的母愛中成長,是靠了母親曾經犧牲過一些什麼纔得到的。

(八)父親的“富士山”

最近,不知父親着了什麼魔,天天給我送吃的。有時是一把蔫豆角,有時是剛從菜市場買來的新鮮豬肉,有時是別人送給他、他捨不得吃的醃蘿蔔。剛開始,看他從幾公里外風塵僕僕趕來,顫巍巍地下了電動車,把東西遞到我手中,心裏很感動。可時間一長,我就有些不耐煩,因爲他的到來總是打亂我的思路,讓我剛剛得來的靈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終於,前幾天,父親跟老人團去南方旅遊,我覺得一下子解脫了,可很快就發現心裏空落落的。於是我抽了個時間幫他整理房間,無意間在一疊衣物裏發現了一個日記本。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打開了它——

自從老伴去世,我感到人生無常,歲月有限。小女兒怕我寂寞,給我抱來一大摞書。最近,看了一篇名叫《一期一會》的文章,是個叫大津秀一的日本人寫的,文章說的蠻有理的。

文章講的是,有個人平時時間很多,卻不知珍惜情誼。等病入膏肓,纔想起和朋友與親人應該見面敘一敘。而當他們從世界各地飛來看他,他已經意識混亂,既認不清人,也說不出話。

“一期”就是一生,“一會”就是一次相會,說的是人生的每一個瞬間都不能重複,所以每一次相會都是僅有的一次。它提醒我們要珍惜每次相會的機緣,爲可能僅有的一次相會付出全部身心。

我自覺體力和心力不支,或許自己在世上的時日不多了。兩個兒子打小守在身邊,天天見面。只有小女兒自十幾歲就到外地求學,離婚後帶着孩子獨居在幾公里外的地方。她雖然年近40,仍心高氣傲,辦事毛手毛腳。搞創作的人,總是不成熟,着實讓我放心不下。扳指算算,如果,每週小女兒來一次,一年52周,再撐5年,我們才見260次面啊!

既然她來不了,我就去看她。上次我和老朋友們去保險公司聽營銷課,人家提了個問題,說如果富士山不過來怎麼辦?答案是走過去!

富士山是日本引以爲傲的國寶,而孩子們不就是父母的“富士山”嗎?既然自然規律不容許我們等待,趁着我這老頭子還能動,就往“富士山”那兒多跑幾趟吧。

孩子畢竟是孩子,她對我發脾氣,我也不怪她。誰知道,這一次是不是最後一次呢?

看到這兒,我的淚珠滾滾而下。作爲兒女的我們,是不是應該主動邁開雙腿,張開雙臂,去迎一迎白髮蒼蒼、卻依然努力奔向我們的年邁父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