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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父親讀古詩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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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70年代初,我還是學齡前稚童,父親便開始讓我背誦古詩。

跟着父親讀古詩的散文

聽上去平淡無奇——如今誰家孩子不從“鵝鵝鵝”開始背誦幾十首古詩,好像都不好意思說幼兒園畢業了。但是相信我,在那個年代,這也算是逆時代潮流的舉動。我帶着一點違禁的提心吊膽,開始讀父親手寫在粗糙文稿紙背面的詩詞。

我背的第一首詩是“白日依山盡”,然後是“牀前明月光”和“慈母手中線”。然後,應該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我的心目中,這首詩有的地方好理解,有的地方我完全不明白。什麼是“城闕”?什麼叫“三秦”?“宦遊人”是什麼?繼續背,“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當時我還沒有見過海,“海”字讓我想到的是父親所在的上海。既然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見父親兩次,上海一定非常非常遠,那是“海內”還是“天涯”?

我背誦的第一闋詞,對一個小女孩來說,是非常生硬突兀的——岳飛的《滿江紅》。後來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我有女兒,即使不讓她背李清照、柳永,至少也會選晏殊、周邦彥吧?現在的我對當年的.父親笑着說:“爸爸,你也太離譜了。”當時因爲這闋詞生字多,我背得很辛苦。等放暑假,父親回來了,居然沒有抽查這闋詞,讓我暗暗失望。那時候,因爲常年不在一起生活,我有些敬畏父親,竟不敢自己主動賣弄一下,背給他聽。

按現在的養育標準看,我還在襁褓中時,父母就被迫分居兩地,我的整個童年父親都不在身邊,心理陰影該有多大啊。幸虧父親不在的時候,有他親手錄的古詩詞陪着我。

父親出差給我帶回一套唐詩書法書籤。“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首詩我很喜歡,但是不太明白杜牧到底想說什麼。讀着讀着,眼前好像出現了一個畫面,像在去上海的火車上看到的煙雨朦朧的田野那樣,我被一種奇異的感覺籠罩了,覺得整個人在昏暗中閃閃發光。我獨自驚喜了一會兒,又有一點隱隱的擔憂:怎麼讀不出要人上進的意思?

等到可以天天見到父親,我已經不需要再問,我自己明白:把千里之外的景色“拘”到讀詩人的面前,讓人覺得優美,置身其境,這個詩人便可稱得上手段了得,這首詩的價值已經足夠。詩不一定要用來包裹人生道理,不說“苦寒”,單純寫梅花也是可以的。明白了這一點,我有一種被赦免的輕鬆感,從此便自由自在地選擇自己喜歡的詩詞來讀了。

我十二歲那年,隨母親移居上海,全家團聚。彷彿一下子海闊天空了,我可以很方便地從父親的書架上接觸到許多古典詩詞讀本,而且編選者都是真正的大家。也就是在這些詩詞選裏,我第一次看到在書上隨手標記、評點的做法——父親在這些書裏,用鉛筆、紅鉛筆、藍色鋼筆做了各種記號(估計是每讀一遍用一種顏色的筆標記,有三種顏色表示至少讀了三遍)。

父親覺得好的地方,會畫圈。若是句子好,先畫線然後在線的尾巴上加圈;整首好,則在標題處畫。好,一個圈;很好,兩個圈;極好,三個圈。覺得不好,是一個類似於拉長了的頓號那樣的一長點。父親畫三個圈的情況自然不多,所以每次遇到,我都要整理衣裳、清清嗓子,認認真真地讀上幾遍。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對父親說,某一首詩真是好,我完全同意他的三個圈。父親大多隻是笑笑,並不和我展開討論。那是20世紀80年代,他忙着準備講義和伏案着書,我雖然到了他眼皮底下,他卻常常沒空理我。於是我也只能用在書上點點畫畫寫寫的方式來抒發自己的讀後感——父親破天荒地允許我在他的書上做記號,當然只能用鉛筆。父親在苦熬他的文章或者講義,我雖然就坐在他對面,但是不敢打擾他,只能在他讀過的書裏通過各自的評註和他“聊天”。

一天,我捧着一本古詩站到父親面前,破釜沉舟般地對他說:“這首詩,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惜時如金的父親有點抵擋不了,想早點溜進書房:“以後再說吧。”我不依不饒:“你給我五分鐘。”於是父親坐了下來,聽完我機關槍掃射般的一通話,想了想,說:“雖說詩無達詁,不過你的觀點好像比我當年的更有道理。”沒等我發出歡呼,他又接着說,“哪天我去看朱先生,帶你一起去吧。”朱先生是父親特別尊敬的老師朱東潤先生!我又覺得自己整個人閃閃發光起來。

就在那一天,我覺得自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