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

唐小布每天放學都要走好大的一段路程才能到家。因爲她要和同伴們一起穿過一條陰暗潮溼的弄堂，走上寬闊的大馬路，在街對面的一套嶄新的公寓大樓前與同伴揮手告別，直到她們身後書包的影子小得不能再小，幾乎要消失的時候，才匆匆折返，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回到那個凌亂不堪的弄堂口，擡起頭看着被無數衣物遮擋起來的天空，這纔算終於到了家。

這纔是她唐小布的家，她的家從來就沒有在街對面佔據一席之地，從來就沒有那樣潔白得能在陽光下泛起光亮的牆壁，從來就沒有。

她就是窮得只能住在這種晦暗幽深，充斥着市井潮溼氣息的弄堂。

彷彿一個巨大的牢籠，花花世界的景象都從籠子的隔欄間透進來，好比是美好到分不清虛實的海市蜃樓。

然而在同學們眼中，唐小布是那個家居複式樓閣，房間數不勝數，頭頂上籠罩着水晶燈光彩的富家小姐。

沒有人知道她甚至連一條好看的廉價的裙子都沒有，都買不起。

謊言重複了百遍也變成了真理，或者說成了僞裝得無懈可擊的真理。

於是唐小布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出身高貴的富家女，一口答應下去參加同學的生日聚會。

來邀請的女生帶着小同走了，幾步之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說，小布要穿漂亮點哦！

唐小布一愣，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砸了一下。

對方自嘲地笑笑，小布的衣服多着呢，我瞎操什麼心！

留下唐小布一個人站在原地，獨自處理着那顆不斷下墜到無底深淵裏去的心臟。

到家的時候屋子裏一片昏暗。家裏沒人。唐小布已經沒有時間去理會父母外出的原因，她現在正目不轉睛地望着母親梳妝盒下的小皮夾。

記得沒錯的話，這裏面是家裏三個月的生活費。

在路上已經猶豫了很久，現在幾乎已經下定決心。於是顫抖地打開皮夾，抽出兩張一百的。

剛拿出來，又頓了頓，把其中一張塞了回去，抽出兩張五十的。

紙張的面額似乎能夠減輕負罪感。

離開前還不放心地整理了一下皮夾擺放的方向，生怕出了什麼紕漏。

壓根找不出什麼藉口來解釋自己的行爲，唐小布覺得自己捏錢的手都快碎掉了。

唐小布用這些錢給自己買了身淺綠色的連衣裙，穿在身上猶如一對輕盈的翅膀，唐小布看着自己在鏡子中的微笑，臉頰扯動的肌肉酸得幾乎要淌出血來。

這條裙子爲唐小布在聚會上爭取到不少驚歎的陽光，一個女生望着裙子的邊角，討好道，這麼好的質地，很貴吧？

旁邊有人接話，小布家那麼有錢，她爸媽纔不會把這些錢當回事呢！

周圍響起“嘖嘖”的感嘆聲，唐小布盯着茶几上的水果刀，感覺自己好像被捅了一下似的。

唐小布想起父母發現皮夾中少了兩百塊後的表情，眼睛好象突然被弄堂裏潮溼的水汽浸透，視野裏一片模糊。

於是唐小布衝出了聚會的包圍圈，飛奔起來。綠色的裙角在夜色中上下翻飛，讓她看起來猶如一隻輕盈的蝴蝶。

她跑過嶄新的公寓大樓，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最後終於在弄堂口停了下來。

永遠有人在頭頂掛滿衣服，遮住天空。

唐小布發現自己錯了。這條美麗的裙子，再如何得輕盈，也成不了帶自己飛翔的翅膀。

唐小布往自己的家望去，窗戶上印出的昏黃色的燈光，搖曳着，彷彿是伸向溺水者的稻草。

唐小布看了看身上與塵土和汗水混爲一體的綠裙子，猶如一隻斷了翅膀的蝶，倚着弄堂口堅實的土牆，慢慢得蹲了下去，小心的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