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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中的動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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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典詩詞中有的動態感特別強,有的詩人或讀者也特別欣賞這種動態感,例如杜甫,就常用動態感來稱讚他所喜愛的詩篇,如稱讚岑參的詩作是“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夜聽許十一誦詩是“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稱讚李白的詩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至於自己追求的詩歌境界也是“毫毛無遺憾,波瀾獨老成”(《贈鄭諫議》)。老子云:“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既然有動態,也就有靜態;既然有人喜歡動態美,也就有人喜歡靜態美。王籍筆下的若耶溪,王維詩中的鳥鳴澗,孟浩然吟哦中的鹿門渡口,那隱沒的斜陽、棲息的夜鳥、睡去的青山、閃爍的漁火,都給人一種靜謐、安詳的美感。但是,中國古典詩人在向人們展示這種美感時,從來都不是單純的以動寫動、以靜寫靜,而是化靜為動,或是以動襯靜。

古典詩詞中的動與靜

  一、以動襯靜

所謂以動襯靜即是在詩詞中以富有動感的表情動作或聲響,來反襯周圍環境的靜謐或心情的寂寞。動靜的相襯和相承,這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現象:人們悲傷到極點,往往會大笑;高興到極點,往往會哭泣,杜甫的“劍外或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就是如此。同樣的,午夜傳來“嘀嗒、嘀嗒”單調的鐘擺聲,或是一陣陣鼾聲,會使午夜顯得更為寂靜;炮擊聲突然停息,陣地上死一般的寂靜,意味着一場人仰馬翻的大搏殺即將開始。中國古代詩人很懂得這個原理,並把它運用到詩詞創作中去,如王籍的《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雲水共悠悠。

陰霞生遠岫,陽景逐迴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

王籍,字文海,原籍琅邪臨沂(今山東臨沂縣),出生在山陰(今浙江紹興)。他廣學博涉,富有才氣。初仕齊,後仕樑。王籍頗有六朝名士風度,喜歡遊山玩水,據《梁書·文學傳》記載:“籍除輕車湘東王諮議參軍,隨府會稽。郡境有云門天柱山,籍嘗遊之,或累月不反。至若耶溪,賦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當時以為文外獨絕。”。史稱王籍有文集10卷,但存留下來的只有兩首詩,其中就有這首《入若耶溪》,可見此詩的知名度。若耶溪在浙江紹興市東南,發源於距城約40裏的若耶山,向北流入鑑湖。沿途有支溪36條,兩岸豐林茂竹,峯巒疊翠,秀美而幽深,是風景絕佳之處。王籍的這首詩就是描繪在若耶溪上游覽的感受,由於山水之美而動歸隱之念。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兩句,其手法就是“以動襯靜”。詩人為了表現密林的靜謐和山體的幽深,用了兩個極富動感的音響效果:蟬噪和鳥鳴。一遍蟬噪再加上鳥兒不停鳴叫,似乎是個喧鬧的世界。但如細加揣摩,這正説明若耶溪周圍的幽深和靜謐。凡是有點生活常識的都知道,蟬若叫個不停(噪叫),有兩個前提:一是天氣燥熱,而是無人經過。前者不僅點明季節,也暗示其幽深是避暑的好去處;後者更是點明靜謐,無人經過故蟬噪不停。至於突出鳥鳴,除進一步強調此處寂靜無人,鳥兒不受驚擾,自在鳴叫外,也突出了山體幽深,人跡罕至。因為只有林“靜”、山“幽”,才會只有“蟬噪”、“鳥鳴”。除此之外,從整個詩境來看,這兩句也很好地表達了詩人融入大自然的身心感受,為結句“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做好了鋪墊。也正因為如此,這兩句詩一直受到後人的追捧,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王世貞《藝苑卮言》、《梁書·王籍傳》對這兩句皆大加稱讚,稱為“文外獨絕”。當然,也有人對這種動與靜的辯證法不甚理解,將此改為“一鳥不鳴山更幽”。究竟是“鳥鳴山更幽”還是“一鳥不鳴山更幽”,我想這個結論是不難得出的。

王維《輞川集》中有一名篇《鹿砦》,描繪他隱居之地空山深林幽寂的景色,反映他此時空無寂滅的心態,亦是採取“以動襯靜”的手法: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詩人着意表現空山的寂靜,但並非一味地去寫死寂,也沒有像王籍《入若耶溪》那樣用蟬噪鳥鳴來反襯,而是用“人語響”來反襯,這確實不同凡響。因為從常識來説,有“人語響”的地方就不會是死寂,怎麼會用此來表現寂滅呢?這正大家與常人的區別。因為“人語響”似乎是破“寂”,但實際上是以局部的、暫時的“響”來反襯出整體的長久的空寂。空谷足音,愈顯出空谷之空。試想一下:等這陣“人語”過後,空山不是要陷入更加空曠寂滅之中嗎?更何況,我們並沒有看到人影,只是聽到偶爾傳來的人聲,這更給人一種空無之感。這就同他在另一名篇《山居秋暝》中“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等句採取的手法相似。詩人意在表現一個山村秋日傍晚的清幽寂靜,偏偏用浣女的喧譁和漁舟的歸來這些聲響和動態來反襯。但是,又不讓我們直接聽到姑娘們的笑鬧聲,而是隔着竹林,讓聲音透過祕密的竹林傳過來;也不讓我們看到划過來的漁船,而是讓我們通過蓮葉的搖動感覺到,這不但減弱了聲音的強度和動作的幅度,而且透過竹林和蓮葉,畫面更為清幽淡雅。王維是南宗畫派的大師,蘇軾也曾稱讚王維“詩中有畫”,這幅《山居秋暝》圖可作見證。同樣的,如果説《鹿砦》的前兩句是以動襯靜的話,後兩句“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也是運用繪畫原理的傑作,這個原理就是“以明襯暗”。寫一處幽暗,通常是強調不見陽光,甚至誇張為“伸手不見五指”。王維畢竟不同於常人,他憑着畫家對色彩和光線的特有敏感着意在畫面上安排了陽光,讓它透過樹林照到地上。乍看起來,這一縷陽光給幽暗的密林帶來了亮色,給陰冷的青苔帶來一絲暖意,甚至給幽寂的鹿砦帶來一線生機。但如細加體味,就會感到無論是作者的主觀意圖,或是作品的客觀效果都與此相反。因為一味的幽暗反倒使人不覺其幽暗,有一絲光線作為反襯,倒更能顯出周邊的幽暗。設想一下,當一抹餘暉透過斑駁的樹影映照在幽暗的青苔上時,那一小片微弱的光影與周圍的幽暗會形成更為強烈的對比,使深林的幽暗更加明顯。更何況,這是“返影”——即將落山的太陽,光線不僅微弱而且短暫。再推想一下,一旦這個“返影”從天空消逝後,整個深林不將陷入更加漫長的幽暗之中了嗎!

必須指出,王維作為一位繪畫和音樂大師,他對動靜和明暗高妙的處理手法在其詩作中比比皆是。同為輞川集中的《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户籍無人,紛紛開且落”;《竹裏館》:“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等等,皆是採取類似的手法。

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是篇頗富詩意的散文,在突出作者被貶之地小石潭的清幽時,同樣採用了這種手法,如描寫游魚這一段: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而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皆若空遊無所依”是突出小石潭的潔淨,連潭中的魚皆可數出“百許頭”,更見潭水的清澈。作者是在永貞革新失敗後被貶為永州司馬的,作者一片為國熱情落得個被貶荒州的下場,心中充滿悲憤是可以理解的。詩人在《小石潭記》中,就是要通過潭水的潔淨來暗示自己高潔的人品,用小石潭周圍的幽寂來襯托自己身處荒州的悲憤。作者在突顯小石潭周圍的幽寂時,用的同樣是以動襯靜的手法:作者着意描繪游魚在潭中種種形態,一會兒是“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一會兒是“俶而遠逝,往來翕忽”。無論是“怡然不動”或是“往來翕忽”都有一個前提:此處寂然無人,游魚不受打擾,所以這個“動”正是反襯“靜”,從而突出身處荒州無所作為的悲憤之情。

  二、化靜為動

與“以動襯靜”相反,化靜為動是通過人物語言動作或將無生命的物件生命化、動態化,刻意將靜態的形象化為生動的場景,讓人留下人物性格、形象或客觀景物方面深刻的印象。在表述方式上,多采用描寫和誇張而儘量避免敍述性或説明性的文字,如杜甫的《少年行》:

馬上誰家白麪郎,臨街下馬坐人牀。

不通姓氏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為了表現一位少年粗獷豪放的性格特徵,詩人採用三個動態感異常強烈的語言動作:一是“下馬坐人牀”。翻身下馬,這是個矯健的動作,也不與主人打招呼就到人家中大模大樣地坐下,這就顯得粗豪不懂禮儀了,(這裏的“牀”指“胡牀”,低矮寬大,類似今日的沙發),二是寫語言——“不通姓氏”,既是補充交代上句的動作,也是詩人對此舉的評論;第三句“指點銀瓶索酒嘗”又是個動態描繪,是對“粗豪甚”的進一步補充形容。描寫人物,可以靜態的敍述,也可以動態的描繪。杜甫在此完全採用動態手法來完成靜態寫生,通過動態感極強的語言和動作,將一個大大咧咧、不懂禮儀的少年粗豪性格特徵刻畫的活靈活現。杜甫還有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這首被杜詩研究者稱為“生平第一首快詩”的詩作,寫於唐德宗廣德元年(763)春天。在此之前,郭子儀等在洛陽附近的橫水打了個大勝仗,安史叛軍的頭目薛嵩、張忠志等紛紛投降。第二年即廣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兵敗自殺,其部將田承嗣、李懷仙等相繼投降,安史叛軍的老巢薊北(今河北東北部一帶)被唐軍收復。其時,杜甫率全家正漂流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縣),因戰亂離開故鄉已經八年多了。這個消息給愛國的詩人帶來意外的驚喜,也帶來返回故鄉的希望,興奮之中寫下這首生平第一快詩。詩中從表情——“涕淚滿衣裳”到動作:“漫卷詩書”、“放歌”、“縱酒”;從現實到遐想:“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無不充滿喜悦之情,無不呈現動態感。所以詩論家感歎説:“此詩句句有喜躍意,一氣留注而曲折盡情”(王嗣爽《杜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