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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小站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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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鐵路,從目光的盡頭逶迤而來,穿過廣闊的田野,又通向另一面的遠處去了。鐵路的兩側,長滿頂着一串串靛藍色穗花的柳條子,在飛馳而過的火車帶起的氣浪中匍下身去。緊挨着鐵路,是一條專為輸送開灤煤礦的煤而開鑿的運河,如今已失去了運輸功能的運河,水面上已然看不到舟楫相連千帆競渡的繁忙景象,只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蒲草與蘆葦,擠擠匝匝旺盛地生長着。偶有一兩隻色彩豔麗的水鳥,從綻滿浮萍的河面上露出小小的腦袋來,眨動着黑豆似的眼睛,突然“突”的一聲,躥到天空中去了。

曾經的小站的散文

循着鐵路線往前走大約兩、三華里,名為“五道橋火車站”的小站,便出現在了眼前

車站建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所有建築全部用紅磚壘砌水泥築頂,顯得拙樸而厚重。在候車室剝脱了牆皮的外牆壁上,依稀可見那段火紅的歲月裏很樣板標語的殘痕。候車室裏的空間不大,相向擺放着幾隻剝落了漆皮陳舊的木製排椅,正迎面灰白色的牆壁上掛着“旅客列車運行時刻表”。從屋頂正中的地方懸下一隻巨大的圓形吊燈,燈罩上滿是黑乎乎的塵垢,拉住了吊燈的鐵鏈,也已然鏽跡斑斑,看上去有隨時斷裂的危險。售票窗口只有一個,大約兩尺見方的一個窟窿,還沒到賣票的時候,窟窿裏少了一種呆板木然的表情,被一塊暗褐色的木板從裏面閂插住。木板的後面隱隱約約傳出兩三個人咕咕噥噥的談話聲。檢票口也只有一個,兩三米長的進站甬道由兩排鍍鋅的金屬管隔成,蒼白泛黃的鋼管,從星星點點的地方拱起斑斑鏽漬,彷彿一張綻滿了老年斑的臉,在從窗户上的毛玻璃擠進來的昏黃的光線裏,愈發顯出滄桑落寞的樣子。

從檢票口出去十幾米開外便是小站的站台。兩根方形的水泥柱子,扛着同樣是水泥做成的長方形的站牌,矗立在由灰石板鋪成的站台中央,站牌上黑色的字體,在歲月的侵蝕下,已不見了當時的鮮活醒目。十幾株斑駁着綠蔭高聳的鑽天楊,儀仗兵一樣散站在狹長的站台上,那熱烈的姿勢,彷彿當火車經過時,便會拍起綠色的巴掌表示歡迎、歡送。粗糙龜裂的樹皮,卻放水後暴曬過的稻田一樣,發出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焦渴的呼喊。

離開客運站台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空地,那是隸屬於小站的貨棧。黑色石渣鋪墊的地面用推土機來回碾壓過,在一些未被蹍實的坑窪處,還有雜草很頑強的探出半邊身子來。空地上堆滿了成垛的圓木、檁條、水泥管子、鋼材、黑乎乎的油桶和小山似的煤堆。一排簡陋的棚子,匍匐在空場的最深處,裏面塞滿各式各樣來自祖國各地的貨物,有些已積起了厚厚的灰塵。棚子是用木頭架子支起來的,苫住棚頂的石棉瓦已經殘舊,從那些露了天光的地方,陽光很隨意地照射進去,讓那些忙碌在貨站裏的人直起腰抹汗的同時,能伺機看一眼野鳥在樑架上用草莖絮成的窩,那眼神便有些與以往不同的異樣。一圈舉着尖刺的鐵絲網穿河越坡,將貨棧牢牢捆住、冷冰冰的探照燈,被黑色的電纜扯到高空,俯視着每一個小心翼翼從貨棧外走過似心懷鬼胎的人。難以想象的是,從那時起,我便一直在擔憂警覺着這樣的一隻眼睛,以至於在多年以後,當我故作鎮定的走在路上,還會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黑暗中那隱藏着巨大能量的某處。

小站對面坐落着一個有百來户人家的鎮子,那時,人們還習慣的稱它為公社。鎮子的佔地面積不大,卻因為毗鄰小站而倍顯了繁榮。在火車是主要運力的年代,擁有這樣一座小站的鎮子,無疑是幸運也是幸福的,尤其當綿延千公里的鐵路在這裏網開一面之後。出行的接站的.做買做賣的沒事閒逛賣呆的,便蟻羣一樣蜂擁而至,給原本寂寞蕭條的鎮子帶來了震耳欲聾的喧囂與嘈雜。

這是個不算寬也不算窄的鐵路道口,剛好能容忍一輛拉了機器晃晃蕩蕩的解放牌卡車與一輛拉了牛糞晃晃蕩蕩的毛驢車親密的擦身而過。這有點像當下的城市,剛好容忍着焦灼的城裏人和同樣焦灼的鄉下人,為了同一塊奶酪在不算寬也不算窄的城市街頭各自踢踏。緊依着道口,頭腦靈活的人早早佔據了有利的地勢,鱗次櫛比的簡易板棚,運河岸邊的葦錐兒一樣密密麻麻的拔地而起。賣早點的、買早點的、賣午餐便當的、買午餐便當的、賣鮮魚活蝦的、買鮮魚活蝦的、賣時鮮水果的、買時鮮水果的、賣真煙真酒的、買真煙真酒的、賣死魚爛蝦的、買死魚爛蝦的、賣變質水果的、買變質水果的、賣假煙假酒的、買假煙假酒的……這是一幅描刻了眾生相的浮世繪,在那時的那座鎮那時的那個小站。無數的人頭攢動,無數張流着汗的面孔,熙熙攘攘的洪流,陽光照亮的地方,塵埃四起。不知何故,這樣真實的俗世場景,帶給我的感覺卻是缺乏質感、虛幻和撲朔迷離的,它就像一團落在了我的身上濃稠的霧靄一樣,將我緊緊包圍着,讓我心生迷茫、困惑,辨不清方向。我甚至開始懷疑,這些人,這個小鎮,這座小鎮上的小站,是否真的在我的生命中存在過?還是即使存在也被我無意中加以誤讀和虛構了呢?

然而,真正讓我記憶終生刻入了腦海的,卻是在這一片喧囂之外。

......

小站的對面,趴伏了鎮上唯一的旅社。旅社的規模很小,無論是門面裝潢都很普通,但就在這普通的旅舍門前卻站立了一個並不普通的人。在我十六歲正值豆蔻芳華的那年,給了我人生中第一記響亮的耳光,將我從懵懂的青春幻夢中打醒,從此墮入真正的俗世生活。

這個外鄉的女子,年輕、成熟、豐滿、美麗。但事實上,這其實是一種憑空臆造出來的虛假的幻象,她在我眼中的美只是緣於她女性的成熟與豐滿罷了,是未諳情事的年輕男子,對異性熟透了的身體最原始本能的愛慕衍生出來的壓抑着的渴望而已。這樣的美,是虛幻並充滿緊張與壓迫的,它讓那最初的迷戀變得危險且瀰漫悲傷。毫不諱言,我一直在偷偷地觀察、喜歡着她,那“喜歡”,已經深入進我的血液,成為隨我輾轉的影子,成為我心臟的一小塊。無數次地走近她,無數次悲哀地發現自己只是在原地進行一場疲憊的尋春之旅,在她的面前,我是甜蜜與痛苦的自慚形穢的人,一廂情願地把她神話成聖潔與美好的化身,彷彿連她頭上的每一根髮絲都散發出令我迷醉的芳香。可以説,她是我在這場人生中的第一次擁有,是不容許任何人加以玷污和褻瀆的完美的夢。直至我看到不止一個表情曖昧的男人,把意味深長的手放在她茁壯的腰肢上,並令我心碎地來回摩挲。

在那個十六歲陽光燥熱的夏天,我用自己冰涼的淚水淹死了自己。然而,一個少年巨大的悲傷與憤怒,竟然是如夜之花的暗啞與不為人知的。煞有介事的生活,如此粗魯的拒絕了一顆單純的心繼續單純下去的理由,並任由它破碎在腳步雜沓的街頭。

只有把緘默當成自己最質樸語言的小站,默默地把抖如秋葉的我攬入它的懷中。哦,我在喧囂中沉靜如水的小站,不發一言,卻為何給我以温暖。當欺騙與謊言赤裸裸地呈現,卻為何只有你,讓崎嶇的心不再崎嶇,讓迷失的腳步不再迷失。

或許,我們的生命中都曾存在過這樣的一座小站,它就在我們人生的某一個分岔,某一個拐角,為我們保留一列開往春天的火車。

如今,小站雖已不復存在,那曾經的候車室、站台、道口、貨棧、葦錐兒一樣聳立的棚屋、熙熙攘攘的人流,都已經在歲月的長河裏泯去了痕跡,留在眼前的只剩一處雜草叢生的廢墟,但我知道,那曾經的小站,它已經永遠留在了我的生命中。它曾是我心上的一塊疤痕,但它更是我心中的一束陽光!在這裏啟程,登上開往春天的列車,猶如跨上奔馳的駿馬,向着陽光,出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