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川的歌聲散文

利川是民歌的海洋，隨時隨地都能聽見歌聲，幾乎每人都能唱上幾首，歌和語言一般，是人們必不可少的一種交流方式。利川為什麼有這麼多歌？想來與環境有關，利川山大溝深，人們相互看得見卻聽不到，只能提高嗓音，嗓音提高了，自然的就拖得悠長，為了傳情達意，詞又不能太過複雜。應該還與人有關，利川人民在大山中，披荊斬棘，刀耕火種，養成了樂觀、堅韌、永不屈服的性格，話語不多，卻透出了對美好生活嚮往的永往直前的精神。

提起利川民歌，人們首先想到的當然就是《龍船調》，“妹娃要過河，哪個來推我？”這一問響徹了全世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全球最著名的二十五首民歌之一。那軟糯嬌嫩的聲音，生活化的歌詞，歡快又俏皮的音樂，聽了確實讓人難忘。許多著名的歌唱家多次反覆吟唱，有無數個版本，韻味也有所不同。《龍船調》已成了利川的名片，甚至是代名詞，但利川不僅僅有《龍船調》，還有豐富多樣的歌聲。

一 篩子關門眼睛多

看見這歌名就覺得很有意思，用篩子關門能關得住？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才幾歲，聽見這首歌的緣由現在想來也極富色彩，算是機緣巧合吧。我大舅家的大表哥帶着他未過門的妻子，夜裏偷偷跑到我家，説是大舅不同意他倆的婚事，要私奔，來我家歇歇腳。我當時只覺得他倆膽子不小，母親聽了當然是急得不行，答應替他們保密為他們去説情，他們就留在了我家。

他們有幾本厚厚的歌詞本，全是手抄的，其中就有這首《篩子關門眼睛多》，那時歌名不是這個，是以第一句歌詞“郎在高坡放早牛”為名。他倆你一段，我一段地在我家輪流着唱，我不怎麼識字，也不大懂歌詞內容。但是覺得非常好聽，那旋律怎麼也忘不了，後來卻再也沒有完整地聽到過了。無意間聽到《篩子關門眼睛多》，我明白，那無法忘懷的就是這首歌。

但我記得原來的歌詞很長，像一首長長的詩，男女各唱一段，可惜已全不記得了。《篩子關門眼睛多》卻短得多，僅有五段。“郎在高坡放早牛，妹在園中梳早頭，郎在高坡招一招手，妹在園中點一點頭。”這顯然是情竇初開的一對青梅竹馬，相互愛戀，但又害怕旁人的閒言碎語，只能隔遠觀望。其中一句“妹在園中梳早頭”細想起來極有意思，梳頭幹嘛跑到菜園去梳？顯然無意間暴露出了少女的心思。別人看見了，心裏也許就會想，這個瘋幺妹，大清早地跑到菜園來梳什麼頭。

“太陽出來紅似火，曬得小妹無處躲，小郎我心中實難過，給一頂草帽你戴着。”時間慢慢過去了，太陽漸漸升高了，似火的太陽無情地烤着小妹，讓小郎心疼不已，趕緊找了頂草帽給她戴上。看似簡單的歌詞，卻包含着太多信息：時間雖然在流逝，可他們一直在關注着對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雖然怕人看見，怕人説閒話，但看着她在似火的太陽下曬着，心痛得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太陽雖然毒辣，不過也要感謝它，正是因為它的無情，才使他倆能近距離面對面。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出生活的艱辛不易，那麼大的太陽，一個嬌小的女孩還要在田間勞作，也説明了她的勤勞賢惠。

“斑鳩無窩滿天飛，好久沒有在一堆，説不完的知心話，流不完的眼淚水。”這是直白地袒露出了心聲，再也無法忍住心中的想法了。沒有窩的斑鳩只能四處流浪，沒有安身之處，沒有相互依偎的温暖。滿腹心事無處傾述，而不爭氣的眼淚卻止不住。看着那些成雙成對的鳥兒，翩翩飛舞的對對蝴蝶，想到自己，既嚮往，也有擔憂。什麼時候才能相濡以沫，什麼時候才能擁在一堆？

“對河對面斜對門，看到我小妹長成人，早盼爹媽來下聘，晚盼父母請媒人。”好像他們離得不遠，當然“看得見，腿累斷”，山區裏對河對門，似乎很近，但要真正走在一起，卻還有極長的路要走。男方的表白，讓女方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了，父母會同意嗎？能走到一起麼？

“銅盆淘米用手搓，事事難為我情哥，本想留郎吃頓飯，篩子關門眼睛多。”小妹幹活回來要煮飯了，邊淘着米邊想着情郎，情郎不就跟手中的米一樣在反覆地受着搓磨麼？他跋山涉水好不容易來了，卻不敢留他吃飯。到處都是眼睛，那不就都能看得見？戀愛中的人都是詩人，都是那麼的多愁善感，在眼裏什麼都有戀人的影子，無論做什麼都忘不掉那身影。

歌聲裏有牽掛，有心疼，有憂傷，有期盼，有嬌羞，也有擔心，五味雜陳。這就是戀愛的味道，寥寥幾句，加上舒緩的旋律，將戀愛中的男女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刻畫得也極為生動形象。欲説還羞，欲露還藏，想説説心裏話，又怕周圍無處不在的眼睛。生活化的語言，沒有山盟海誓，沒有豪言壯語，卻全是無盡的牽掛，無盡的思念，無盡的情真意切。

現在想來，表哥他們當時唱這首歌，那幾乎就是他們當時真實的寫照。民歌之所以有這麼強的生命力，經久不衰，緣於民歌來自於生活。歌詞樸實易懂，又能表達出演唱者的心聲，沒理由不讓人記下來。

二 雙手搭在妹兒肩

青梅竹馬很多，一見鍾情也不少。見到心儀的女子如何搭訕？這是從古到今都存在的難題，現在這麼開放，通訊這麼發達尚且如此，原來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就更難了。當然在利川，土家族苗族的青年男女交往要寬泛自由得多，但搭訕還是門極強的技術活。

第一次聽到《雙手搭在妹兒肩》是在前年，由農民歌手牟秉進所唱。他有些胖，圓圓的臉顯得憨憨的，歌曲無論是詞還是曲都極為詼諧。當時聽了第一感覺就是這也是歌？這也是利川民歌？邊聽邊想笑。男聲吧好歹還像歌，有簡單的旋律，可女聲完全算不上歌，就是説話。

這是個落魄卻又臉皮極厚，近似無厘頭的搭訕理由——褲兒爛噠沒人補。剛開始還有一點不好意思，“有句話兒不敢言”，在女方“有麼子話儘管説”的鼓勵下，精神大振，信心暴漲。女子這一答話也就“貓兒抓餈粑，脱不了爪爪”了，男方是步步緊逼，打蛇隨棍上，緊緊不放。女子要他去找親戚，可他卻説“親戚不湊成”，女子要他去搭個會，可他卻説“搭會容易還會難”。這男子也混得太慘了，褲兒爛噠這點小事，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出手幫下忙。最後女子氣得沒辦法，“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只有去死哦。”可男子非但不退卻，也不生氣，還説死了要到閻王那兒去告她一狀，告她心太狠。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死纏爛打精神，讓女子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讓他“歇一夜，我給你連上”。男子的目的達到了，“死到黃河心也甘”。

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情形應該是很難出現，歌曲確實有些誇張。但這種誇張卻有極強的喜劇效果，讓人聽後難忘。而對話般的曲調又讓人覺得很真實，很有特色。話語不像京劇對白那麼宂長戲劇味太濃，也不像RAP那麼快速節奏鮮明，就如日常説話一般。只是在歌詞中加了些“嗯嗯”、“依喲喂”、“哎嗨喲”等感歎詞，曲調速率就沒了定勢，可快可慢。因此，不同的人唱出來，風格也將相差甚大。

遇到困難求人幫忙，一般人都有這份熱情，很難會被拒絕。當然褲兒爛噠找一陌生女子幫忙，這本身就有些不普通了，女子心裏其實也心知肚明，卻揣着明白裝糊塗。也跟着他一問一答，還一本正經地出主意，好像在為他想着各種辦法，其實這些主意她明知都不可能實現。特別是“搭個會”的主意，一聽就是調侃，男子也不傻，當然是一步也不退確了。

所以最後目的能達到，其實是兩情相悦的結果。當然女方的對答，也是在考驗男子的思維反應。如果男子真是老老實實地去“找親戚”，甚至去傻乎乎地“搭個會”，那這樣的男子錯過了也就不覺得可惜。

愛情，無疑是民歌的極為重要的主題，當然不僅僅是民歌，也是文學中重要的主題。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在多少作品中都描寫過她，歌頌過她。《雙手搭在妹兒肩》獨具一格的特色，確實讓人覺得耳目一新，會心一笑。

三 扁擔歌

這是一首離別的歌曲，離別也是亙古不變的話題，很多流傳千古的作品都是離別時的寫照。但這首歌卻沒有一絲離別的愁緒，歌曲歡快悠揚，極富節奏感，着實讓人意外。

在崎嶇的山路上，在青山綠水間，一羣年輕小夥每人挑着一擔東西，在扁擔的一閃一閃中快步走來。他們身姿矯健，似乎是空手而行，但彎曲的扁擔表明他們有着沉重的負荷。他們臉上洋溢着笑，歡快的歌聲在山谷間迴盪，他們不像是為生活四處奔波，倒像是去旅遊。一人領頭唱，眾人附合，歌曲極富氣勢，聽了讓人振奮。

歌詞極為簡單，“一根扁擔軟悠悠，挑得喲下錦州”，其它都是感歎詞了。歌聲飄來，飄進了在山上勞作的女子耳中。她們停下手中的活，抬頭張望，仔細聆聽。聽出了歌聲中有那魂牽夢繞的聲音，便丟下手裏的東西，快步跑到路邊。一隊扁擔過來了，他們卻沒有停下腳步，即使她們伸手去拉也沒拉住。在歌聲中，扁擔繼續一閃一閃地快步向前，她們在後面緊追不捨。他們還是上了船，順流而下，女子們站在岸邊不停地揮手，眼裏滿是不捨。但是她們留不住，也阻不住遠去的船，慢慢的，船消失在了河道拐彎處。歌聲也越來越弱，越來越輕，最後一片寂靜。他們何時才能回來，何時才能聽到他的歌聲看到他的身影？

顯然，在整個過程中，男子似乎很絕情，沒有一刻停留，沒有一句言語。在離別中，只有女子的戀戀不捨，緊緊追隨。其實，即將啟程的船迫使他們不得不如此，片刻的停留就可能錯過了行船。那將會耽誤時間，甚至錯過了遠行的時機，失去了一次掙錢的機會。是生活的不易讓他們不得不硬起心腸，不得不絕情。可以想象，在回來的扁擔下，籮筐裏，一定有一塊鮮紅的絲巾，或者一根豔麗的髮卡，或者一塊柔軟的布料。那像一團火焰，在心底熊熊地燃燒着，從未熄滅。

歌詞中原詞為“下錦州”，估計是筆誤，錦州在遼寧，那麼遠，再説要去也是“上”錦州。個人理解應是“荊州”，清江到宜昌匯入長江，順流而下可到荊州。荊州是魚米之鄉，富庶之地，到那去討生活合情合理。歌詞中竟然有現在熱門的“囧”字，有點意思，和“轟”、“隆”並列。

扁擔歌更像一首號子，是給疲勞的人們打氣鼓勁的號子，曲風也有這一特點。不需要過於複雜的歌詞，感歎詞卻極為豐富。這些眾人齊唱的感歎詞具有極強的感染力，聽來讓人精神大振，疲勞一掃而光，離別的愁緒也會一掃而光。

在生活的艱難面前，歌聲卻極為歡快，表達出了面對困苦時樂觀的精神。這是一種扁擔壓不垮，籮筐拖不住的精神，大山擋不住，大河衝不散。在困苦中尋求歡樂，在清貧中擁有財富，這是民歌最動人的本質。各種困難都可以過去，只要歌聲還在；各種失望都可以過去，只要希望還在；各種絕情都可以過去，只要愛情還在。大山裏的漢子也像扁擔一樣，在不斷的磨鍊中，富有了韌性，可以順勢而為，絕不輕易折斷。

四 太陽大得很

這是少有的男男合唱的歌，當然合唱也只在結尾一句，其它時候都是各唱各的。演唱者是父子倆，牟一勝和牟秉進，老歌王和新歌王，沒有伴奏，父親的聲音好像有點伴奏的作用。和其它山歌一樣，歌詞簡單，但聲音極為高亢。

豔陽高照，陽光直射而下，曬得人汗水直流。父親的詞就三句：“太陽大得很”、“蔭涼樹腳等”、“説話無定準”。兒子想要去學裁縫，説學了裁縫一日三餐不愁了，有十八歲的女子來陪伴了。在兒子的唱詞間，穿插着父親的“太陽大得很”、“蔭涼樹腳等”、“説話無定準”唱詞，似乎有點不搭調。

雖然歌詞中有句“短命死的冤家”，但應該與愛情無關，顯然是父子之間的對話交流。看起來交流並不順暢，父親話語不多，沉默寡言，對兒子的打算不置可否。然而父親的簡短重複的幾句話語裏，卻是滿滿的父愛。“太陽大得很”寓意着世事的艱難，前面的'路還很長，還會碰到很多困難。當碰到困難時怎麼辦？不要硬來，先避避鋒芒，在“蔭涼樹腳等”，再想想別的辦法。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打算，並不一定都能實現，生活中存在着太多的不確定性，“説話無定準”。

將來會碰到什麼，只有你一人去面對了，這裏有父親的擔憂，有父親的期盼，也是父親的諄諄教導。父親終將離去，未來的路只能獨自走下去，實在沒有路了，那就等一等吧，不要着急。年輕人年輕氣盛，心中充滿了雄心壯志，對未來的生活滿是期盼，父親的擔憂不無道理。

這首歌有點奇怪，就是父子交流為什麼用這麼高亢的聲音？這歌聲聽來父子應該隔得很遠，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或者一個在山這邊，一個在山那邊。也許都在幹活，太陽實在太曬人了，兒子先喊了句“太陽大得很”，父親接了話，順便兒子就説出了自己的打算。父與子的交流向來有些困難，父親不像母親那樣事無鉅細，無話不談。他總是叨着煙桿，沉默不語，兒子有些怕他，心裏的打算憋了很久，一直不敢對父親説。今天乘好沒有面對面，兒子就將打算説了出來，看看父親有什麼反應。

父愛如山，不僅如山般凝重，也如山般沉默。表面上看來他好像從來不關心子女，從來沒有一句貼心的話。其實他一直在默默地關注着子女的一舉一動，他的悲喜只是隱藏在心底而已。他臉上深深的皺紋，他頭上縷縷的白髮，其實已透露出了他的牽掛。一句“蔭涼樹腳等”將他的心疼暴露無遺，那是心底最柔軟的部份，雖然一直被堅強的外表所掩蓋着，但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展現出來。

也許兒子現在還不太懂，總覺得父親不解人意，埋怨過父親不説話，或者就是説話，也是説一些不相干的話。隨着年紀的慢慢增長，生活的閲歷和磨礪，讓他漸漸沉靜下來，他會對父親所言所行恍然大悟。當然這時父親已經老了，或者已永遠離去，太陽還是一如既往地大得很，可那句蔭涼樹腳等已再也聽不見了。心裏從未想過父親會離去，父親也説過永不離開，可他還是走了，説話無定準，他第一次食言了。

……

利川的大山，鑄就了人們永不屈服的性格，發源於利川的清江水從未停歇，在山中左衝右突，終將奔向浩瀚的大海。生活無論是艱辛，還是富足，人們向前的腳步，像奔流的江水般，永不止步。江水有時平靜温婉，有時氣吞山河，有時舒緩而動，有時浪花飛濺，這跟生活一樣，並非一帆風順。

利川的民歌是另一道江水，在人心間流淌。有婉轉悠揚的《篩子關門眼睛多》，有俏皮歡快的《龍船調》，有詼諧幽默的《雙手搭在妹兒肩》，有苦中作樂的《扁擔歌》，有直衝雲宵的《太陽大得很》，出嫁有《出嫁歌》，老人去世有《哭喪歌》和《孝歌》……生活如歌，歌就是生活，無論是喜，還是怒，無論是哀，還是樂。有了歌聲，生活不再乏味了，不再無趣了，不再痛苦難奈了，即使有再多的困難擋在面前，都無法阻住人們心中的夢想。

當太陽實在大得很的時候，那我們就送給別人一頂草帽，自己也躲一躲吧，到蔭涼樹腳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