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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斯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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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斯事散文

看到老師時,雖然心裏早有準備,還是愣了一下:這就是當年的朱老師嗎?剃過的光頭上,長出了短短的發茬。能夠看出來,那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白。當年呢,黑亮,有些卷,斜着梳開來,精神矍鑠的樣子——畢竟,快四十年了!不過那臉容,還是當年的樣子,好像略微胖了點,顯得圓了點……記憶與現實在我腦海裏交錯着,糾纏着……我喊了一聲:“朱老師!”

老師拄着枴杖,微微佝僂着腰身,立在屋門前,打量着走進院子來的我。看我一步步走近了,便顫顫地問道:“你是——”

我就明白,老師忘了,他不認識我了。

也難怪,將近四十年過去了,十三歲的那個孩子,已經成為五十出頭的小老頭了;曾經三十多歲的老師,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

我一把握住老師的手,幾乎是喊着説:“朱老師,我是趙老師的兒子啊!神山的——”

老師微微笑了:“神山……趙老師……你是志峯吧,看看,年長沒見了,我都認不出來了……”説着説着,老師就把我屋裏讓,“快進屋,進屋坐下説話……”

這天,我趁空來到這個距離縣城四五十里的村子,看望一個人。看望之後,在大街上站着等車返回的當兒,心裏一動,想起朱老師正是這個村的人,隨便問起坐街的老漢們,知道朱老師的家,就在此地不遠的地方。於是信步走來,心想,也不知道朱老師什麼情況了。真的好想跟他坐一坐,拉拉話,哪怕只是坐上一刻鐘,説上兩句話。父母當年的老弟兄們,在世的不多了。能見一面是一面。權當替父母完成心願呢。父親去世之後,母親這個心願越來越強烈,幾次跟我説,準備去哪裏哪裏,看看那誰。又説,聽説,那誰,沒了,幾天前的事。説着説着,母親就歎氣。

這四十年間,該有多少人事變遷啊!

依稀還記得曾經。那是1977年,我初一時候,有一天,走進教室給我們上數學課的,不是原先的宋老師,而是一個不認識的老師。説不認識其實也不對,因為早上在學校伙房吃飯時候,我見過他,知道他姓朱,至於他教哪個班代什麼課,我就不清楚了,也沒問。此刻,陪他走進我們班來的學校胡主任給我們介紹説:“這是朱老師,從現在開始,大家的數學課就由朱老師來代了。”我沒有像同學們那樣熱烈歡呼,使勁拍巴掌,只是直愣愣地瞅着他,想,這是怎樣的一位老師呢,會不會很嚴?看他的神情,應該是很嚴的。那可就壞啦。從我本心講,我更喜歡跟我和父親住一個屋的數學劉老師,那是個喜歡逗樂子的人,他能巧妙地將課堂內容和學生狀態融匯起來,把課堂氣氛充分活躍起來。可惜,據説劉老師只是教畢業班的數學,其他老師是輪流上下換崗位的,只有他,每年堅守畢業班的崗位,雷打不動。唉,只好再等一年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便見識了朱老師的嚴謹和刻板。按課程,他是教我們指數對數。這些東東在我們看來,張牙舞爪,顯得十分怪異。而朱老師在課堂上,永遠是不苟言笑的。其實就是課下,他也很少向我們流露出笑意。他總是虎着一張黑臉,不怒自威。他一字一板,十分沉着冷靜地把那些貌似天書的東西灌進我們耳朵裏。講指數時候是這樣,到對數時候還是這樣。説實話,真可以説,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那些課文內容,沒有一丁一點留下在我們腦子裏消化,它們一律跑得精光。為此我一直耿耿於懷,多少年沒法掙脱這個認識,覺得朱老師代我們課的那段時間,是我學數學課最受熬煎的日子。就不用説學會學好了,能正常聽懂也算謝天謝地了。可惜了那些大好時光。而且,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認識。課下的我們,會針對每位老師的講課水平大放厥詞。大家比較統一的説辭就是,前數學宋老師儘管喜歡挖苦諷刺人,還拿作業本猛抽完不成作業的學生的臉,直到把作業本抽得稀爛,但是畢竟講課能讓人聽得懂。言外之意,就是説,朱老師的課,基本上沒人能懂。這麼説,一點沒有貶低朱老師的意思,我只是實話實説。就像後來高中時候那位伍老師一樣,不是沒有數學水平,而是沒有把數學知識倒騰給學生的水平。讓他們去解題,或許是最好選擇;而讓他們來講課,只能説,沒有放對地方。有的人天生適於做這個,有的人則天生適應做那個。人跟人,真的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可惜等我悟到這一層的時候,已是年深月久之後。不過就算是當年的我能早早悟到這一層,也白搭。誰會理會一個半大小子的想法呢?實在説,當年如果能換個老師講指數對數,比如劉老師,不行就學校其他的老師,會不會好一些?我不敢確定,但我總忍不住要這麼去想。

忘了説了,跟他一起來到我們學校我們班的,還有他的兒子,眉眼臉龐膚色,跟他一模一樣的,活脱脱就是一個模子脱出來的,那小小的眼睛,那厚厚的嘴脣,還有非洲人一樣黑的臉,看着就可樂。而叫人心生憐憫的是,這個孩子或許受他爹的苛刻管教太嚴重了,竟然影響了正常的視力和聽力。我們總看到他是扭頭去看窗外的,連老師也總提醒他,注意看黑板。一開始他不説,他爹也不説,大家都不知道。到後來才明白,他把臉轉向窗外的時候,才是正兒八經地看黑板。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耳朵也不好使,往往需要老師再三再四地大聲喊,他才能聽到是要他回答問題。在他回答問題的時候,也是囁囁連聲的,小眼睛半埋着,間或向上一翻,看一下你,馬上就又埋下了眼皮,稍微顯胖的臉龐還不自覺地打着哆嗦,抽一下,再抽一下。看着他這個樣子,我就想起來小耗子。或者就算是小耗子也比他要膽大些。唉,真不知道他是怎樣接受他爹的“薰陶”的!下課後,他也不像我們這班“子弟兵”(當年學校有住校老師們的子弟十幾個,俗稱子弟兵)一樣瘋,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他像了他爹,也是不苟言笑的',偶爾的靦腆一笑,十分的稀罕。

言談間便知道了,朱老師的愛人已經於幾年前病逝,不幸的是,他的長子,那個跟我同班上過幾天學的黑小子,也竟然在之後的一天遭遇車禍而亡!

當時,本來是能夠躲過那一劫的,但是,全是他視力和聽力不便的緣故,從自己駕駛的農運車上跳下來時,既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而那輛大貨車就照直駛過來了,正好撞上了跳下來的他……

那該是怎樣慘絕人寰的災難,老師該經歷了怎樣常人難以感受的心殤!

看着面前的老師,我不知道今天來看他,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人怕傷心樹怕傷根。本身已經淡忘,已經結痂,再因為我提起,朱老師會是怎樣一番心境?

他終身未娶。這個黑又胖的小子,偶爾的靦腆一笑,明明還在記憶裏,一閃一閃……

我表示了應有的安慰,但顯而易見十分無力。我只好設法轉換話題。我們談起曾經那位教畢業班的劉老師。他的老家離這個村子不太遠。朱老師搖着頭,説:“沒了,好幾年了。”老師問起父親。我告訴他,父親去世已經六年多了。老師一時驚愕,接着歎息着,慢慢説:“他身體原來就不大好。”我們又説起另外幾個當年在一起共事的老弟兄,朱老師扳着指頭數説着,誰誰誰還在,不能行動了,誰誰誰也沒了……言語間,竟是一種叫人詫異的淡然。

還能怎樣呢?面對人生的坎坷,艱難,你惟有以不變應萬變。不管經歷了什麼,都需要你,豁達,淡然。也惟有如此,才能從容地面對屬於自己的一切,比如暮年,比如病痛,比如死亡……

告辭了老師,我走出大門。老師顫顫巍巍送出來。我回頭説着再見。這個七十五歲的老人,站在街門外,一隻手拄拐,一隻手舉在頭頂揮着,目送我離開,嘴裏還唸叨着:“嗯,還記得來看我……哎,連口水也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