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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成都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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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成都,成都散文

快到的那刻,暮色闖入了視線。沉沉的,看不清周圍的樣子。燈火連接成橫豎交錯的線條,或大片大片的光幕,燃燒在公路的盡頭。我使勁瞭着,前方,遠處,更遠的遠處。如果掀開那片燈火,前方一定是空曠的,那種什麼都沒有的空曠,讓人茫然無措的空曠。幸而沒被拿開,燈火流淌着,直到再也看不見什麼的地方。於是便成了另一種空曠,一種依然使人茫然的空曠。

似乎前方的世界,是用燈火築成的,像一片海。如我站在黃土高原的某個山頂,放眼一掃,黃土大山手挽着手,頭挨着頭,茫茫無邊地去了,也像一片海。一絲風也沒有,太平靜了,我茫然地衝撞在追不上也甩不掉的暮色裏。一不留神,就衝進了細潤的成都平原。

木綜廠裏,人抬着木板,車鳴着喇叭,三輪車穿梭在堆堵的縫隙裏。幾十畝大的場地,沸騰成了一鍋粥。木綜廠彙集了各種和木頭有關的建築材料,每天進來購貨的人可以用“翻滾”來形容,就像粥在鍋裏翻滾。購了貨,自然就要運走,一個人的脊背是不夠用的,車就派上用場了,所以,在木綜廠的一角,有個專門的停車場,門口停着許多微型貨車,是專門供市內拉貨用的。停車場裏面,一排一排地隊列着二三百輛大貨車,是專門跑長途的,拉運的貨物形形色色,並不是停在木綜廠就得拉木頭。

在外跑長途很難有輕鬆自在的時候。來到成都等待裝貨的那幾天時間,每個司機都把它當作假日來享受。老成都們一撂下車,換身乾淨衣裳就走了,一天甚或好幾天都不見人影。像我這樣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只能在停車場周圍徘徊。我不喜歡瞎逛,或者還不知道去哪兒瞎逛。只在飯點才離開停車場,到一環路和二環路中間的一個巷道里去吃飯。那裏有家清真飯館,是甘肅老鄉開的。

從停車場到清真飯館,大概有三里路。走出木綜廠,氣氛馬上就變了。一條並不寬的街道兩邊,各種商店鋪子次第開着,門口大多都會放一張桌子,桌子四邊都鑲有凸起的邊條,中間則是一堆紅白相間或綠白相間的麻將牌。桌子周圍幺妹兒老太、店主民工隨意落座,攤開雙手排山倒海,橫砌豎碼。我心裏暗暗詫異,在甘肅老家,幾個大小夥湊在一起玩個撲克牌,還需遮遮掩掩,否則會被視為不務正業。更何況是一羣大姑娘老太太?

街道走上一半,拐進一個小巷子就到清真飯館了。拐角有個美髮店,每次經過,都會讓我臉紅心跳。美髮店裝修得洋氣,落地窗和大塊的玻璃門明淨敞亮,自然,門窗之內的風景便也一覽無餘。第一次經過,走的離門窗稍近,有個20歲左右的女孩恰好站在玻璃門跟前,見我過來,將門拉開一條縫熱情地招呼,帥哥,進來耍噻……我先是一愣,進而看到她的穿着,不覺一陣心跳,作為衣服,一上一下她實在省去了太多布料,我一個黃土溝溝裏的孩子何曾見過這種陣勢,匆忙躥離時腳下一崴,差點從三層的台階上摔下去,後面“咯咯咯”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後來每次去吃飯,我就繞到小巷對面往裏走,然後低着頭做沉思狀,或抬頭裝作注視前面的某處風景,可對面依然會傳來熱情的招呼聲,隨後就“咯咯咯”笑成一片。

晚上是我最愜意的時候。吃過晚飯天就黑了,燈火又把整個城市照亮。老家的司機都喜歡摸黑出去逛,白天太熱。他們也會叫我,叫我的時候我會躊躇一會兒,最後謝絕。到哪兒去逛,這成了我思考的問題。我想起了剛進城時看見的那片燈海,太大了,大到不知該去哪裏,大到沒有目標和方向,大到我怕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不如就呆着。我喜歡呆在車裏,外面太熱,還有蚊子。裏面雖然熱,但沒有蚊子。

晚上無聊時我會想很多東西,心裏總藏着些淺淺淡淡的哀愁。這是20歲少年的專利。有時會收聽成都的頻道,手指來回擰動,各種音樂和談話將成都濃縮成一個會發聲的盒子,毫不遮掩地擺放在一個腦海裏只有荒山和野村的孩子面前。交通、醫療、保健、交友、婚姻、股市、房價……在安靜的駕駛室裏,千絲萬縷的城市信息像一個無序交織的網,我在網中,看見了那片燈海之下的底藴。

手指一旋,各種頻道聲音擠成一串噪雜刺耳的音色,一劃而過。手指停下,那音色也隨即消失。稍一停頓,一縷舒緩輕柔的音樂緩緩響起,彷彿從遙遠的地平線緩緩走來,腦袋倏然一輕。似乎越過了某種噪雜和繁華,讓人回到了往昔的那點心動,那點惆悵,那點兒説不清道不明的感動和失落。

音樂漸漸隱去。我側靠在座位上,透過車窗打量着頭頂這個看不到星羣的夜空,沉浸在一幕幕再也回不去的情和景中。音樂消盡,車裏一片悄寂。兩三秒後,一個聲音響起,温婉如玉。

“親愛的你,在這如水的夜色裏,小憂沿着昨夜的約會,又來了……府南河的流光裏,閃爍着太多的故事。一個人,一座城市的心情,或許就安靜地撲伏在我們偶爾駐足的那棵樹旁,那片河灘……往事如風。在如風的往事裏,請抓住刻滿了年華的那一絲一縷,讓我們一起緬懷……”

我愛上了成都的夜。白天成了多餘和累贅,夜間,在短暫的四十分鐘裏,在一個叫《往事如風》的聲音裏,我沉醉在不同的故事和相似的惆悵裏,更沉醉於一個素未謀面卻温潤如玉的女子,一夜,一月。

成都的夜濕熱如母親灶台上的蒸籠,母親的蒸籠裏有胡蘿蔔包子的香味,而成都這個大蒸籠,卻將我身上粗糙的黃土泥巴層層蒸落,流褪如汗。

  二

很多時候,我是願意和司機老鄉們出去的,去領略他們口中誘人的成都夜色。迷亂、曖昧、放肆、瘋狂……種種元素不時地蹦出年輕老鄉們噴着酒氣的嘴巴,無數次,我醺醺欲醉。同行未幾步,背後如被某種力量拉扯,心神一清,辭別,轉身,然後一個人,聽聽略帶傷感的音樂,想想如風的少年心事,如此很長一段時光。我不知道自己在堅持或守候什麼。心裏清楚,我是渴望去親近這座城市,去觸摸那些神祕的體温與角落的。朋友建議,去春熙路,天府廣場,西御街轉轉吧,坐99路都能到。

巨幅的廣告牌和玻璃櫥窗內,靚麗前衞的服飾裝點了整條大街。站在刻着“春熙路”三個大字的石刻前,我有些興奮。街道很長,也很寬闊,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們搖曳着碎步,漫散在整條街上。我和碩大的石刻並肩站立,自然招惹不少目光。有個着一襲淡綠吊裙的女孩走過我身邊,上下看看我,抿嘴淺笑一聲,邁過頭去。被她一笑,我的頭自然低了下去,劃過她凹凸有致的腰身,撞入眼中的風景卻讓我耳紅面赤,心如小鹿衝撞。拔腿就往街道里面逃去,也顧不上尋思她為什麼發笑。

站在一張大玻璃窗跟前,視線被色彩斑斕的衣飾填滿,心神卻恍惚在剛才那一抹淺綠色的笑容裏。跟窗連接的玻璃門打開了,兩個穿着紅裝,如兩團火般的迎賓小姐熱情地招呼,歡迎光臨,請裏面看。隨着招呼,我全身不知被什麼繃緊了,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身後傳來低低的竊笑聲,轉身一看,兩個紅火的迎賓小姐正指着我身上説説笑笑,見我轉身,互相吐吐舌頭,各自轉頭。我更加侷促了,像每一寸都在別人的注視之下,立馬出去有些丟人,於是佯裝鎮定,四處打量顧盼,機械地轉了一個圈,就溜了出去。出去後看看自己身上,藍色運動服是二哥從北京買回的,雖説舊了點,可洗的很乾淨,腿上穿着嶄新的西褲,那條充滿垂感的流線依然微凸,配在白色的運動鞋上,沒有不妥,很有個性。我不明白,那一抹綠和兩團紅,她們究竟在笑什麼。

從春熙路拐幾個彎,穿兩條街,就到天府廣場了。站立在廣場中央,在草坪和花卉的近旁,才稍覺甩開了春熙路的侷促和尷尬。廣場四四方方被道路包圍,望着四面流淌不息的車潮,恍如囚籠其中的困獸,忽然想起“突圍”二字。

其實對於成都,我也並非一無所知。父親年輕時經商,進西藏時先去成都,購置貨物,免不了小住一段時間,年復一年,成都的人情風物也就有所瞭解了。父親口中説的最多的,是天府廣場一旁的皇城清真寺。父親教門篤誠,到成都,除了生意上的事,吃住基本都在清真寺周圍。在他口中,皇城清真寺似乎就是成都的別名。清真寺坐落在廣場西南角的西御街,平日裏,有些想家了,或在成都的空曠中迷茫了,就到清真寺轉轉,坐坐。在這裏,有我熟悉的氣息。

寺院裏很清靜,偶爾有阿訇管寺來回走動,不時地再進出幾個甘肅青海的回族司機和新疆的維族小販,互相道一聲“賽倆目”,點頭而過。一切,都樸素如在老家,我也似乎從未離開過那片哺育我的回民文化。

回到木綜廠,對爾薩説起了春熙路的尷尬遭遇,他聽後哈哈大笑,我安靜地看着,也不説話,等他笑完了給我答案。他一看我愣頭愣腦的神情,再看看我身上的穿着,越發地爆笑不止。我有些愠怒,問他,笑完了嗎?笑完了説説,什麼事情好笑。我一説話,他笑的更放肆了,鼻涕哈喇子夾雜着咳嗽,隨笑聲一起盪出。好一陣後,笑聲平復下來,他才喘息着説,有你這麼穿衣服的嗎?西褲配個白色旅遊鞋,你以為你是趙本山啊!這種穿法在停車場沒人注意你,因為這裏全是司機搬運工,可一到春熙路,你就顯眼啦,一看就一土包子。爾薩説完後看我沒反應,問道,咋啦?我説,就這?他説,是啊!我沒好氣地“切”了一聲,轉身走開,可心裏隱隱覺得,春熙路對我而言,是另一個世界。

  三

進入王賈橋停車場,我已算個老成都了。王賈橋在老三環路邊緣。城市在不斷擴建,一二環之間交通吃緊,居於木綜廠的停車場被遷了出來。王賈橋,是我觸摸成都的第二個切口。

有橋就有水。從藏區出車回來,我時常去停車場不遠處的一條河邊散步。河邊有柳,也有叫不上名字的樹木。柳枝下,巨木旁,竹椅竹桌沿河畔曲直,蜿蜒而去。夏風一吹,鹹濕細潤滿面撲來。河岸對面全是鋪子,美髮店佔去大半,店內風情萬種的女子偶爾招呼,我擺擺手,報以一笑,全然不似初來乍到時的羞怵。

天色暗下來,燈光亮起來,成都就活了。我沒有心思坐在車裏,《往事如風》的唯美也褪去了色彩,僅僅幾個月,初到時的心境如被稀釋。雖不似不少老鄉一到成都,便過上依紅偎翠的生活,但夜半笙歌卻也偶爾為之。心裏給自己辯解,我沒有觸碰底線。

最初是被爾薩拽去的。他和我走進成都的時間差不多,但他的適應能力明顯比我強出太多。以前只知道他車開的好,那晚被他生拉硬拽,從河柳下的茶桌拖進一家燈光迷亂的歌吧後,才發現他已在成都練就了很多本事,喝酒飆歌如飲水談話。歌吧裏不少女孩與他微笑招呼,或者俯首在彼此耳邊一陣低語,顯然相熟已久。看他扭動着瀟灑的身姿,慷慨放歌的從容,我如上刑台,拘謹機械地立坐在沙發上。唱完歌后,他拉着一個女孩坐到我身邊,介紹説,這是我表哥,文人,不喝酒,給他取罐健力寶。女孩上下打量着我,像打量一隻剛跑出動物園的稀有物種,笑吟吟地説,甘肅娃兒來這兒不喝酒,稀奇。不過我相信,用不了好久,你也會喝上的。聽了這話,心裏隱隱感到不舒服,轉頭對她説,不喝酒的很多,只是你沒看到。而且,不管過多久,我是不會沾酒。女孩笑笑説,以前也有甘肅娃兒説過這樣子的話,但沒來幾次,就喝上了撒。我無言以對,心裏説,你看着吧,總會有人不一樣。

那晚,被爾薩拉着不讓走,連續喝了三罐健力寶,胸口漲得滿滿的。回停車場途中,爾薩溜了,不知去哪裏。我一人回到停車場旅館,洗完澡快睡時,傳來敲門聲。心裏罵道,臭小子,要折騰到天亮嗎。打開門,一個白色身影如幽靈般閃了進來。

還沒睡撒?你兄弟要我來陪你。説着坐在了牀邊。我驚得不知所錯,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地立在門口,竟挪動不了。白色幽靈脆生生地笑着説,休息撒,發啥子呆哦。我認出她也在剛才那歌吧裏。

我習慣一個人,你走吧。心裏暗想,“舌根發硬”四字原來如此。

她依然笑着,你兄弟已經交代好咯,今晚我要陪着你。

用不着,請你出去。我有些發急。她笑着再不説話,也沒有走的意思。我們僵持着。房門也敞開着,樓道有風吹來,背上倏然一片清涼,低頭一看,才發現T恤沒穿,急忙到枕頭邊扯來套在身上,臉上火辣辣燒灼着。心裏明白,爾薩這小子使壞,要這女孩出去,怕是不容易。於是看她一眼説,那你睡吧。説完帶上門走出了旅舍。

我又到了河邊,在美髮店、歌吧的附近,有家網吧通宵營業,無牀可睡,只有委身在這兒了。我選了一台靠窗的電腦,打開常去的一家BBS,開始敲打。不知不覺,窗外微微發白。心想,父親此刻大概正在禮邦達吧。伸伸腰,渾身酸困,起身回停車場,鑽到車裏倒頭就睡。

日後閲讀,那晚的.文字紊亂如那一夜的心情。

我和爾薩跑了很長時間的“對車”,進藏回川,兩個人兩輛車總在一起。每回到成都,免不了,又被撕扯到歌吧,他唱我坐,他啤酒我飲料。漸漸的,也就習慣了。甚至覺得,聽聽歌,也不失為減壓的辦法,開車是最為勞心費神的。有了這個藉口,再去歌吧,已不需爾薩撕扯。儘管五音不全,偶爾也會吼上兩聲,糟蹋一下齊秦之流。敢拿起話筒,不是爾薩持之以恆的脅迫和誘惑,而是一個女孩的一句話:看着挺個性的,唱歌都不敢,彎彎(鄉巴佬)。心裏有氣,第二天晚上,看她在,腦子一熱加上爾薩慫恿,就吼上了。音響裏出來的聲音,很是折磨耳朵。她已笑的花枝亂顫。這女孩就是那晚的“白色幽靈”。

  四

成都的天少有清澈的時候,遇到雨天或大霧天氣,別説天空,整個成都全混沌成了一座迷宮。天色好了,才可仰見一片淡淡的藍暈,巷陌間的紅綠也努力彌補着天空的寡淡,路中街邊,河畔院落,處處花繁葉茂,不負蓉城美譽。甘肅正好相反,尤其在老家,好季節裏,天空會湛藍成一種謎,讓人心生敬畏,彷彿那藍的上面,有什麼在注視着你。藍天下的大地卻悲壯成浩渺的褶皺和灼目的枯黃,茫茫無邊。這樣的地理,敬畏和堅持容易被鏤進人心。

霧剛散去,王賈橋鮮亮成了一堆錦繡。河邊的麻將桌清脆地叫囂起來,河堤下那些無人修葺的野花也似沾惹了人氣,蓬蓬勃勃地肆放着。爾薩倚着河邊的欄杆,閒散地端着茶杯,見我走來,朝我遙遙一舉。欄杆下面,一脈濁綠的河水將岸邊的事物拉進河去,與河岸上一正一反,揚長開去。扶着欄杆俯視,我看見河中倒置的另一道河岸上,扶欄站立着另一個自己。

我看着河中的我,河中的我看着岸上的我。水波隱隱流動,卻不清澈,甚或有些濁重,有些深沉,如河中的我的眼神。看的久了,奇異地察覺,那雙眼裏的濁重深沉,似乎是在厭棄着什麼,又似乎在期待着什麼。

爾薩一隻胳膊搭在我肩上,眉頭擠成一個“川”字,煞有介事地打量着我注視的地方問道,看什麼,有美人魚嗎?我甩開他的胳膊坐在茶桌邊,沒好氣地説,是,剛游過去。他跟過來壞壞地説,是白色的吧,那一定是游到“零點”去了,今天星期五,零點打折,美人魚很多。我們也游過去吧!我知道他有所指,自從白色幽靈事件發生後,我經常被他嘲笑為逃兵。

“零點”是個迪吧,旁邊毗鄰着一所大學,每個雙休日的零點過後,消費都會打折,所以裏面有很多大學生。爾薩在我耳邊不止一次地念叨過,也曾動心想去看看,後面不知怎麼就擱淺了。

爾薩不斷在身旁攛掇,説去春熙路逛逛,在天方樓吃個飯,時間就差不多了。連拉帶拽下,我們坐上了出租車。我知道,如果拒絕的堅定,他是無論如何也拉不動我的。

出租車駛離河邊,我心裏糾結成一團麻。“零點”,只有純粹的聲色犬馬,走向“零點”,似乎是在走向某種妥協。以往爾薩深夜回來,嘴裏不是常喊着零點的娛樂口號嗎——不墮落,不快樂。在河邊唱歌,是在放鬆自己,那去零點是為了什麼?我還有適當的藉口嗎!

搖搖頭,卻甩不開一片糟亂,許多畫面擁擠在一起跳躍着:藍色而曖昧的燈光忽明忽暗,纖柔的長髮與腰肢飄揚扭動,頭上頂着燈,腳下踩着燈,人在中間,恍若置身在虛幻的雲層裏。接着,身子一沉,彷彿從飄渺的雲層裏墜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起身一看,四周一片蒼黃,風吹過來,鼻腔裏鑽進嗆人的黃土末。這風景和氣味,與我周身的氣質相合。我衝向前面的禿山,山那邊,有我的家。爬上山頂,我看見一座舊城,城南有個院落,院落裏那兩個面含憂鬱的老人,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成都很快被11點的夜幕籠罩,我和爾薩正在趕往“零點”的路上。中午離開河邊,我如牽線木偶般,跟在爾薩後面,與時間一起,遊蕩在成都的街角巷落裏,遊蕩在某種無憑的真空裏。

“零點”門口,人如水流般湧進。看看錶,正好零點。爾薩一推我説,趕快進,不然沒座位了。我將心一橫,出來了,就不再多想。邁步趕上爾薩。腦際卻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這一步邁去,踏進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但願在領略過新鮮和美景之後,這步子還能收得回來。

這是一個只有聲和色的世界。音響裏的鼓聲砰砰震盪着,音波散去,填滿了耳朵,填滿了酒杯,也似填滿了人心。每一下震盪都如敲在人的胸口,心臟跟着鼓點跳躍,頭顱也似裝了彈簧,上下點動起來,像爾薩,他晃動着搖滾的腦袋,沒幾步,就擠進張牙舞爪的人羣,消失了。我一人坐在桌上,面前矗着一大堆淡黃的酒瓶,酒瓶上,折射着各種炫目的光暈,深藍,青紫,酒紅,電白。

一個酒瓶,裝進了一個迷亂的世界。

我漸漸習慣了這聲音和色彩。身體一鬆弛,不由得跟着節奏搖晃起來。心裏那點薄弱的警惕被鼓聲敲碎,被色彩融化。奢靡的空氣裏,流動着帶有香水味道的熱浪,我有些口渴了,不由得看了看擺在眼前的瓶子。心裏一跳,趕緊挪開目光,正好與對面一雙明亮的眼睛撞在一起。雙目一對,她笑了一下,很燦爛,然後舉起手裏的酒瓶朝我一舉。那一笑似有魔力,我有些慌亂,不自覺地抓起酒瓶也向她一舉。沒想到,她竟離開桌子向我走來。

我們相距不過一尺。坐定後,她碰了碰我手中的酒瓶,然後喝了一口,動作很輕柔。看我侷促不安地呆坐着,她笑了笑,湊過來説:喝撒。酒瓶舉到嘴邊,我猶豫了一下,一咬牙,酒灌入了口中,澀澀地劃過喉嚨,流進了腸胃。渾身微微顫抖起來,想哭,又似想笑。

她很漂亮,舉止輕柔,也似吻合了我想象中的某個形象,有點兒熟悉的感覺。對了,就像一年前《往事如風》裏,那聲音背後該有的容貌。我忽然像甩開了什麼,與她毫無顧忌地碰着喝着,也聊着。她説,你坐到這兒我就注意你了,你不一樣,好像跟這兒的氣氛不協調,太安靜了。音響裏的聲音太大,我聽得斷斷續續。指了指耳朵,她湊過來,手搭在我肩上繼續説,我是個學生,雙休日都會來這裏玩哈,我給你留個呼機號,交個朋友,常聯繫撒。我不住點頭,耳朵麻酥酥的,微微一轉頭,看見爾薩站在桌邊,瞪着眼,張着嘴,直勾勾地盯着我們。

  五

回到河邊,我沒去停車場。凌晨的河畔清冷寂寥,一顆垂柳遮住了路燈,灑下一片陰影,我坐在樹下的石階上,把自己藏了進去。怔怔地坐着,彷彿我不在我的身體裏。抬頭仰視着夜空,沒有星星和月亮,沒有云層和夜嵐。只有不可見頂的幽暗和混沌。半空中,升騰着一派焦黃的光,那是這座城市的折射,與本有的夜色雜拌在一起,就像牛羣走過黑褐的黃土山坡,捲起了陣陣黃塵。

我想起了剛進成都時看見的那片海,那片遙遠浩渺的煙火海洋。今夜,我舉頭望去,那片諱深的混沌裏,已看不見曾經的路,路上的自己。因為,我已成了曾經遙望的,那片海中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