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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園中葵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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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株向日葵老早就抬起頭來,以一個靜悟詩人的姿態觀望四野的荒涼。晨露還未散盡,向日葵像一個穆斯林虔誠地接受晨禮,希望借露珠的清潔洗盡往日的風塵。它知道,自己終生的使命便是守望,守這個形如空殼的村莊,望原野上流溢的蒼涼。對於此,它從來沒有懈怠。

青青園中葵散文

村莊不大,卻也不算小,牧羊人需要花好幾個日夜才能丈量這座山城。如此説來,向日葵的家園當真是小之又小了。大田裏長着莊稼,莊稼是鄉下人的信仰;山坡上鋪滿野草,野草是牛羊家畜的命脈;河灘一片鹽鹼,那是綠色的絕地,僅有的幾株蒿草歪七斜八,有一日沒一日地掙扎。一般都把向日葵種在零散的土地上,院前或是屋後,或者又是一塊無法利用的地頭田腳。它不需要太多的泥土,巴掌大的地塊就足以延續生命,它的高度在天空,和灼灼烈日的對望,短淺的根系只是對黃土的寄託。葵花從來沒有想不通,有什麼可糾結的呢?生命的意義並不只是享受晨露的洗禮、吸取夕陽晚霞的餘暉,那樣就真的失卻了參悟者的姿態。

向日葵是一根筋,縱深向天空開掘,不旁生任何枝節。即使是生出多餘的枝,也會被農人迅速摘除,一個身軀怎能托起多個頭顱,一心怎能二用?這大概符合它守望者的身份,站得越高,看得越遠,哪天要是真地站在雲彩的頂端,那便足以懷抱村莊,守候這一隅淨土。這裏的向日葵不是梵高筆下的重粧濃抹,顏色只不過是希望的拼湊。也許鄉下人真的像梵高一樣在尋找他們的麥田、他們的陽光、他們的向日葵。一株葵花承載了多少東西誰也説不明白,鄉下人沒有詩一般的婉約情懷,卻有着狂熱的衝動。衝動來自生活,衝動就是味道,人間有味是清歡。或許他們栽種的葵花只是為了滿足一個孩童的好奇,又或許是為了在尊貴的客人面前端出適宜的零食,聊表作為一個主家的敬意。這都不算什麼,向日葵在這個村莊存在了,存在就有存在的意義,葵花的存在絕對不是一個偶然。我説向日葵是村莊裏靜悟的詩人,有人信,有人不信,房頂上的縷縷炊煙、大田裏的怏怏麥苗,向日葵展望了很多年,它把日子看得很稀薄。

我喜歡葵花,不僅僅是因為那一句“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村子裏長大的野孩子大都和葵花有一段説不明道不盡的緣。很多時候,孩童們並沒有把葵花看作是一種純粹的農作物。花朵兒,招蜂引蝶,花蝴蝶翩翩起舞,兒童們追着蝴蝶跑,“咯咯”地笑着,村莊跟着笑,日子被拉長了很多。葉子呢,碩大的葉片像極了豬八戒的耳朵,戴在頭上,就可以演繹一段“求取真經”的傳説;又或許可以拿它蓋一座小房子,木枝做個架,屋頂搭幾片葵葉,房子蓋得有模有樣,這樣的情景香了多少鄉下兒童的夢境。最有用的莫過於枝幹,“郎騎竹馬來”,黃土高原上的鄉村沒有竹馬,能騎一根又粗又直的葵幹就足以讓別人羨慕得口水直流。男孩子頑劣,好舞槍弄棒,手裏拿一根葵幹左舞右揮,塵土在田地中飛揚,戰場的“廝殺”無比激烈。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把二哥“斬於馬下”,弄傷了他的眼睛。

古書裏有“夸父逐日”的傳説,這樣的傳説落到村莊就成了真事。夸父追逐過的紅日落在大地上變成奪目的葵花,吹過春日的風,淋過夏日的雨,在秋天終成眾孩童追捧的對象。有追逐就有喧鬧,有喧鬧的日子才可以被稱為日子。趙二毛子是村子裏出了名的“小偷”,他光顧過二叔家的蘿蔔地,也遊覽過三大爺家的杏子林,村子裏哪有吃食哪就有他流竄的身影。村裏人都説他就像一隻偷腥的野貓,到了白天就成了過街的老鼠。人們罵他,卻不恨他,哪個鄉下人小時候沒幹過點“偷雞摸狗”的事兒?我十一二歲的時候經常偷吃王百萬家的西瓜,也摘過姚二爺家的大頭杏子,父親的煙捲都偷去給小夥伴抽呢。現在,趙二毛子把眼球死死地釘在李田貴家的向日葵上,就像一位追逐紅日的夸父。小小的年紀,能對某一個事物如此上心,也真是難為他了。某天,也真記不清是哪天了,二毛子像夜行的俠客,翻身、入牆,優雅地擰下一株葵花頭,抱在懷裏撒腿就要跑,不巧被出門解手的田貴媳婦逮個正着。田貴媳婦是個強勢的女人,村裏人見人怕,誰也不敢跟她有任何交集,一言不合就開罵呀,弄不好祖宗都得跟着遭殃。二毛子摸了老虎的屁股,老虎就立馬亮出獠牙。罵聲很快在空氣中滌盪開來,聲浪一聲高過一聲,不一會兒便傳到了二毛子母親的耳朵。母親護兒心切,一場孩童的鬧劇很快轉變成兩個大人之間的對罵。那場仗罵了三天三夜,田貴媳婦問候了二毛家十八代祖宗,二毛母親也拜訪了田貴家祖宗十八代,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原本清淨的村莊倒也歡快不少,鄉下人喜歡聽這樣的鬧劇。最終是怎麼收場的,可能是兩隻老虎累了,也可能是繁瑣的農事不得不讓她們暫時閉上嘴,誰知道呢。後來趙二毛子談起這事,常常笑眯眯地長歎一句:“唉,都是向日葵惹的禍”。

對於此,向日葵始終不懂。其實不懂就不懂吧,很多事情本來就無須弄懂。有時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糊塗遠遠高過“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清明。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兩個鄉下人如此失態,是貪婪還是嗔怒?向日葵當然不明白這些。它只知道,一珠露水從樹葉上滑落下來,滴到它嬌滴滴的花瓣上的時候,朝霞就該露面,美好的時刻從來都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日頭側着身子擠進西山,餘暉照到它紅撲撲的臉上的時候,晚景就會無比動人,光明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結束。有時候做一個無所事事的閒人,只看朝霞與晚景,日子倒也波瀾不驚了。向日葵每天的工作僅僅是觀望,它看透了一窩螞蟻忙碌的一天。它們每天清晨走出窩來,四處尋找野草的草籽或者是昆蟲的殘骸,再不遺餘力地把它們託回窩,作為過冬的乾糧,來來往往,反反覆覆。那些渺小的肉體,忙忙碌碌的一天多像村莊裏的莊稼人。可它們懂得有時候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温飽幸福,只要每個人出一份力,生活就不再多麼艱辛。人其實有時候真地不如一隻螞蟻,對此向日葵深信不疑。

向日葵把頭垂得很低,它或許真地悟透了禪機。鄉下有一句諺語叫“低頭的稻穗,昂頭的稗子。”葵花自然懂得低頭的美麗。其實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向日葵並沒有覺得自己有多麼高貴。樹木有夏日的葱蘢和秋日的蕭瑟、昆蟲有動聽的.鳴唱和撩人的琴絃、就連人類唾棄的蜘蛛都能編織一張絲網守望一抹蒼涼,它自覺沒有高貴的氣質能夠凌駕在萬物之上。既然沒有孤高的理由,那就謙遜點吧,謙遜總能讓別人覺得踏實。但向日葵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卑賤,無論醜陋或是美麗,無論貧窮或是富貴,“卑賤”永遠是別人強加的符號,自己的心裏始終要有一杆秤,我猜向日葵是這樣想的。也許它真地領悟了中國哲學中的“中庸之道”,既不顯得孤高,又不體現卑賤,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或事物沒什麼不好。

至於現在,我想向日葵依舊在守望。每個人經歷的歲月滄桑就像深海中打撈出來的一艘年代的沉船。太陽升了又落,落了又升,日子就跟着這樣的經緯一點一點過去了,誰也沒有發現。而向日葵獨不如此,它在白日裏觀望,在黑夜中沉思,太陽不能影響它的經緯,它就是夸父追逐過的紅日。並不是它真地擁有長生不死的靈丹妙藥,我只是有太多的理由不願意讓它枯萎,就像我不願意看到父親兩鬢的白髮和母親佝僂彎曲的脊背。很多年前的今天,我在那個小院裏抱着一株葵花向母親炫耀的時候,母親還是一位容顏鮮亮的中年婦人;而很多年後我再抱起那株葵花的時候,母親甚至沒有一副健全的牙齒來咀嚼品味葵花籽的香味。再多的熱情也挽留不了日夜流走的歲月,這便是向日葵日夜守望的那一抹蒼涼。

青青園中葵,村子裏都種,屋前屋後,地頭田腳。它從深幽的泥土中發出稚嫩的芽,再從陽光雨露中吸收養分,拔苗、開花,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唯恐驚了生活的波瀾,這多像樸實的鄉下人。它只是一種景象,又或許是一份回憶,一種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