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棟瓦房隨筆日誌

有一天夜裏，吃了夜飯後，葷黃的電燈下，父親坐在牆角上，吸了幾口短煙筒裏一紅一暗的土煙後，開腔了，又把準備批地建房的打算提上了議程。全家人頓時興奮起來，我也剛好趴在長凳上寫完作業。一番熱烈討論後，父親做出決定，事不宜遲，趕緊向生產隊寫報告。這項任務自然落在了我的頭上，其時，大姐已出嫁多年了，二姐三姐都不讀書了，父母一個字不認識，就我是個剛讀完小學的知識分子。紙筆都是現成的，作業簿子還沒收起，鋼筆也有墨水。在父母姐姐們的集體指導下，我滿懷使命和憧憬，寫下了生平第一個報告，以了父親的名義。如下：

申請批圖書

爲請示批房屋基地由，因我家現居房屋只有兩間，子女成年實難容身着想，在本隊禾場腳下建造住宿一所，一定要批一分餘田作基地，才能完整住宅基地。特請上級批示！

羊午大隊第九生產隊社員黃觀成

1981年9月21號

報告寫成後，當即從簿子上撕下了這張紙交給了我的父親。其時我的父親早就相中了一塊宅基地，在村子南邊飼養場旁邊一丘小水田，東西朝向，前臨水圳和田野，後靠土坎和菜園，北面是一口池塘，周邊開闊無遮擋。早幾天，我父親就砍了杉木樁打在了這丘小水田的四角，以示這塊地已有所屬，他人不能佔領，這也是村上建房擇地的習俗。

這份報告第二天就由我父母拿到生產隊管事的人家裏蓋了章，簽了同意建房的意見。第三天，大隊也簽字蓋章批准了。

於是，建房這件最浩大的工程，就在這個貧寒的五口之家正式啓動了。

父親規劃建一棟四縫屋，這也是我們當地一種典型的房屋式樣，長方形，狀如凹字，四道縱牆分隔三個開間，中間寬，爲廳屋，兩邊爲對稱的居室，又各隔成前後兩間。廳屋大門口安放一對石墩，正對門廳屋內牆中央鑲嵌木框神臺，神臺後面是左右兩間小耳房，所有房間的木門均開向廳屋。這樣的四縫屋，木樓板隔成兩層，紅磚牆，黑青瓦，人字屋頂，兩端山牆上建有翹角蓋瓦的馬頭牆。

不久，家裏擇了好日子，請來泥匠金德殺雞敬神放鞭炮，定了大門的朝向和各道牆基的線槽，隨後就是請人在水田裏挖基槽。因父親決定將房屋的平面高出水圳邊的石板路面一個臺階，所需砌築的基礎石方非常大，這年的秋冬，全家人幾乎就是到村後的油茶山挖石頭擡石頭，不時也請一些幫工。到春節前，建好了基礎，平整了場地。

父母開始盤算節約每一分錢，能自己用力的絕不花錢花糧請人。我的二姐便成天跟隨村裏人走幾十裏山路去西河邊買杉木，揹回家後，等到趕圩的日子，再走十幾裏山路背到圩場去賣了，餓着肚子賺幾塊幾角錢差價。然後用積攢的差價又去買杉木，揹回家，作爲建房的檁木。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裏，矮瘦的二姐就不斷周而復始重複着這個連健壯男子都難以承受的力氣活，家裏的杉木也一根根多了起來。三姐那時還背不動樹，就整天扯豬草撿柴餵豬，父母也是沒日沒夜在田裏土裏山裏勞作，盡最大的努力多流些汗水，多換些穀物豆子紅薯油茶的豐收。嘴裏能省的，身上能省的自然更要節省，雞蛋，賣了；花生，賣了；豆子，賣了；薯酒，賣了；茶油，賣了；豬肉，賣了！全家人原本就難得幾年才添置一件衣服，一雙鞋襪，現在更是念頭都不會有了。所有一切的節省，換得從幾里路外的瓦場買來的一片片瓦，從十幾里路外圩場買來的一個個門框和木窗，一塊塊樓板和椽子。

第二年盛夏暑假，在收割早稻並插上晚稻秧苗後，我家在宅基地前面水圳下的一處秧田挖泥打土磚坯子，這也是母親的主意，用土磚砌內牆，可以減少火磚的用量，節省錢。那段日子，太陽如火，我穿一條短褲，赤膊在挖好的一氹氹磚泥裏踩踏剁碎的幹稻草，反反覆覆，直到稻草與磚泥揉爲均勻的一體，變得黏糊勁道，這項工作原本該是用老水牛來完成。把踩好的磚泥挑到禾場上打成一坨坨方方正正的土磚後，秧田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深坑，也成了我家日後養魚的小池塘。

大姐家所在的小村就在我家村子的對面，中間僅隔了一壠田和一條江，我平素奉了母親的吩咐喊她一家人來我家吃飯時，只要站在村頭的.石板路上扯開喉嚨大喊，她就能聽到出門來應答。那時候，大姐家剛燒了火磚窯，像碉堡一樣，矗立在她家旁邊的園土裏，原本想建一個小房子，因孩子還小，也不急於建。姐夫大姐與我父母一合計，先把磚窯的火磚借給我家建了房，日後再還他們。

這樣，我父母的壓力又減輕了很多，一鼓勁，就在冬天買了一批做梁木的杉木，請村裏的一批精壯男子從幾十里路外的西河邊背了來。又挖了泥沙，買了生石灰坯子。還備辦了做酒席的乾菜溼菜，醬醋鹽油，菸酒諸物。而後挑了吉日，宰了大豬，請了村裏的衆多工匠勞力和廚房幫手，正式動工建房。因火磚的數量少，家裏也一時半會拿不出更多的錢來購買材料，決定暫時不建南面那個開間的兩間居室，說等我日後長大了掙了錢再建。四五日功夫，半棟瓦房的主體就建成了。落成的時候，爲頭的泥匠師傅金德，帶了一班泥匠木匠，站在屋棟上唱段子，丟鹽茶米，舉行神聖的儀式，村中男女老幼繞屋而觀，笑容盈面。當金德師傅往房屋內各處拋撒糖果花生時，頓時人羣激動，尤其是孩子，喊着笑着衝進屋內在地面上撿拾，人氣興旺。我的父母更是笑開了花，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一項事業，原本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春節來臨之前，在一個晴朗的冬日，我們一家搬進了新居，瓦房簡樸而明亮，門前水圳流水潺潺，田野廣闊，江流宛轉，青山逶迤。大門口不時響起嗶嗶剝剝的爆竹聲，是村裏的親屬和昔日的鄰居紛紛前來賀喜，紅色的爆竹紙屑散了一地，空氣裏騰起藍色的硝煙，每張臉上都寫滿笑容和祝福。

2014年3月22日寫於餘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