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很努力因爲我們不夠聰明的人生感悟
小時候，鄰居家有一位哥哥，名叫振輝，他聰明絕頂，從小就是一個資優生，功課名列前茅，“國中”幾乎也都是全校排行榜的前幾名，後來他高中和大學都是讀第一志願的學校和科系，更順利地在臺灣讀完研究所，但因家境關係無法外出，他就在臺灣一家企業任職，但工作卻一再更換，換工作的理由，是公司未重視他，只派給他一些不重要的工作，所以，他一個工作換一個工作，十幾二十年來都沒有什麼改變。不過每次跟他見面，他都不改意氣風發的樣子。
“只要給我機會，我要什麼都可以有。”
振輝常常舉他某位同學爲例，說他離開臺灣出去深造，拿到博士學位，所以現在是某局長。但這人當初和他是大學同學，經常請教他功課，當時如果沒有振輝的協助，他可能連大學都畢不了業，所以這位同學現在有一點成就，其實沒什麼了不起。
“我在等待機會。”
我們對振輝的好成績一直保持敬重的態度，從小時候認識他，他就是一副傲慢、目中無人的樣子，和他講話，通常也只能聽他講。最近有機會和他碰面，我們還是不發一語地聽他一個人講。還好他很少和我們碰面，或許總是忙着找他的機會吧。
振輝的弟弟振明和我同年，因爲我們都是不會讀書、成績不好的學生，和功課好的人在一起常常覺得自卑，所以平常我們兩個都會躲在人少的地方，玩我們自己的遊戲。
玩遊戲時，因爲我們兩人都不是很懂得別人的規則，常會讓別人討厭，於是我們兩個人決定在一起玩，自己決定自己的規則，因爲只有兩個人，我們會很有默契地配合對方，即使對方錯了，我們也將錯就錯。因爲玩遊戲，就是要玩得高興啊，而兩個人都高興是最重要的了。
有一天，當我們玩得正高興，振明的哥哥振輝突然出現，他站在一旁看我們玩紙牌，發現我們亂玩一通，很生氣地要教我們怎麼玩，可是我們都學不會。他很生氣地罵我們兩個是笨蛋，怎麼連這麼簡單的牌都不會玩，以後怎麼在這個社會上立足？我和振明被罵，也沒心情再玩，兩個人就坐在小河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天。
“我們兩個真的是很笨喔。”
我們擔心自己未來會沒有學校讀，會沒有工作，連和其他鄰居玩，我們兩個也常被排斥在外，因爲我們反應慢，又愛哭。像我們這樣不夠聰明的人，怎樣纔會有出息的機會呢？我們聊着聊着，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學校舉行考試時，雖然振明和我不同班級，但我們兩個幾乎都是全班倒數第一或第二名。我們不懂老天爺爲什麼那麼不公平，我們也想讀書啊，但就是讀不會。
“我們不夠聰明，但我們一定要很努力。”
我們兩個人拉鉤又握手，約定即使未來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我們，我們兩個人還是要永遠都做好朋友，鼓勵對方。
後來因爲我爸媽換工作，我和振明就分開了，雖然偶爾有機會聯絡，但大家都忙。記得最後和振明見面，我們都是高職的學生，振明當時讀的是汽修科。其實未來對我們高職生來說，感覺都是前途茫茫，因爲會選擇讀高職，就表示我們的成績不夠好，即使再升學，也限於英數不好，所以升學機會很少，高職畢業後，大概就只能就業。
振明告訴我他會去汽修廠工作，這是我先前知道他的關於的最後消息，但最近我們又見面了。那一次是因爲我去修車，我的車子開十年了，維修起來很貴，所以我就順便到附近的新車展示中心參觀。當業務員在介紹車子時，振明剛好從辦公室走出來，我認不出他，因爲實在太久沒見面了。他一開始也沒認出我，在彼此交換名片時，我們兩個同時驚呼出聲。
“你還好嗎？”
“我做夢都還曾夢見你。”
我們握着手，眼眶都不禁紅了起來。兩個不會讀書的孩子，曾經約定兩個人以後一定會好好努力。我無心聽業務員講解，馬上和振明聊了起來。
振明高職畢業後，就在這家日本車廠的維修廠工作，他做了五六年的新手。有一天被一個業務員羞辱，他有點憤憤不平，就去考公司的業務員，從基層做起，他做過組長、科長、主任，現在是營業所的所長，而且他幾乎跑遍了所有臺北縣市的營業所。他最近又回學校讀書，我以爲他是讀技術學院，沒想到他是到企管研究所修碩士學位。我那時也正在臺北大學修犯罪學碩士學位，沒想到，我和振明這兩個老學生又重逢了。我們實在太開心了，振明把手上的雜事做一些處理，他說晚上要請我吃飯，並邀我到他家坐坐，說有一樣神祕的禮物要給我看。
“你爸媽都好嗎？”
振明的父母在幾年前相繼過世了，他的哥哥還是老樣子，不過最近失業在家裏，振明因受不了他哥哥一肚子的牢騷，所以，很少和他聯絡。
“所長，很大的官呢。”
振明告訴我在業務單位很現實，只要有業績，什麼都有，如果沒有業績，就馬上降爲主任，再不行就降爲科長，還有人從所長降到業務代表，所以頭銜都是一時的、是假的。振明都還沒問我近況，就很神祕地告訴我，我的行蹤他都很清楚，只是幾次想找我，都沒找成，後來才知道他的`神祕禮物，就是蒐集我所有的著作。他把我寫的書全部搬出來要我給他簽名。振明說他一直告訴他的孩子，我是他小時候最好的朋友。
“也是唯一的朋友。”
振明一講到這裏，我們兩個人的淚水都忍不住掉了下來，我們兩人實在都太高興了。振明告訴我書裏雖然有幾個人物的名字換了，但他都知道那些人是誰。我謝謝他把我們的友情看得那麼重要。
“我們要很努力，因爲我們不夠聰明。”
我們再次紅了眼眶。振明的太太和孩子在一旁，聽得很感動，也覺得很有趣。兩個快半百的老男人，竟然爲了兒時約定而如此激動。
或許只有我們兩個人明白，一個不夠聰明的人，努力的過程其實是如此精彩和豐富。
“阿偉，讀你的書，我一直告訴我的孩子，成功只有靠努力，而每一次都是機會。”
振明和我談到考大學，我考七年，總共考了五次。他說他讀到這一段，自己都掉眼淚了。
振明和我一樣都不夠聰明，讀書的辛苦，別人是很難了解的，他也因爲《看見自己的天才》這本書而決定要再讀大學，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拿到大學文憑。當然現在的大學很好考，尤其他考的又是夜間部，但他很驕傲地告訴我，他每一學期都是第一名。人家是去混學位，他卻覺得有機會讀書，而且繳那麼多學費，爲什麼要混呢？爲什麼不用功多學一點呢？除非不得已，其他時候他上課也從沒有缺席和遲到過。
振明看比他年紀輕的同學，一學期出現沒幾次，只有考試纔會出現，但一樣拿到畢業證書。他剛開始很不平，後來他才深刻體悟書是爲自己而讀的。講課的老師看他這麼認真，上課時也都不敢輕忽。振明有種感覺，老師每次來上課，好像都爲他而上，所以他和幾位老師都成了很好的朋友，也是因爲他們的鼓勵，他纔有勇氣去考研究所，而且一次就考上了。
“上天把欠我們的分數都還給了我們。”
我真的有這樣的感覺。振明的哥哥記憶力強，一路輕鬆地讀到碩士。他贏在人生的前半段，而我和阿明，贏在人生的後半段。他哥哥現在失業，低不下頭來做低時薪或低階的工作，生活非常艱苦，所以阿明經常接濟哥哥的孩子。他也常拿他哥哥的故事來勉勵他的孩子，在學校成績好不能代表什麼。
“肯持續努力的人，最後才見輸贏。”
這句話讓我們沉默了許久。振明竟然也讀完研究所。有一次我回家和媽媽提到振明，她大吃一驚。
“那個書讀不會的阿明喔？”
“學位不能證明什麼。”
因爲它不會爲我們的人生加分，也不會讓我們加薪，也許是因爲小時候書讀不會的一股不平，我們只是把我們的分數要回來而已，我們什麼都不貪求。
“讀書，讀歡喜的。”
振明用臺語講述他的心情。我很好奇，小時候的他木訥害羞，怎麼能把業務做得那麼成功呢？
“笨的人，只有比別人努力。”
振明因爲賭一口氣，當時他被業務員用很粗暴的口氣，指使來指使去，還把自己的錯誤全歸咎給振明，公司也爲了不得罪客人，要振明全部承受。振明很不服氣，難道新手就矮人一截？
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報考公司的業務員，第一次沒有錄取，當時他的所長一直勸他做技術人員比較長久和穩定，但他覺得他有丙等和乙等技術士的證書，車子的大小問題，很少有他解決不了的，只是礙於學歷，他一直沒有得到晉升。業務員的薪水雖然相對沒有保障，但可以有比較大的發揮空間。他和太太商量，太太也支持他，他後來好不容易考上了。
不過前三個月他一張訂單也沒有，只領公司的基本薪，他差一點活不下去。後來他很用功進修相關的知識，有機會就請教成功的業務人員他們是怎麼成功的。許多人都告訴他，要經營人際關係，而要成功，就要勤跑和做功課。這些話在許多人耳裏可能是廢話，但振明卻很認真地去執行。
他把維修廠的數據全調出來，將服務過的客人逐一建檔，並認真地做追蹤服務，他雖然已經不做維修，但他義務爲客人解決車子相關的問題。剛開始真的沒什麼績效，但做久了就不一樣了。他把客戶的資料按時間序列編排，發現了客人換車的幾個高峯，一個是保固期剛過不久，車子有了問題，要花一大筆錢維修，現在舊車子賣掉，還可以賣到六七成。
另一個高峯是五六年的車子，還有近十年和十年以上的車子，他打電話給這些客戶，詢問需要他提供什麼服務。剛開始客戶都會抱怨車子不夠好。他就用他修車的經驗告訴客人一套用車經濟學，因爲檔案中都有客戶的基本數據，在哪裏工作，職稱是什麼，他大概可以衡量到客人的經濟能力和價值觀。他還通過在別的車廠服務的朋友，取得類似的顧客數據。從第二年開始，他的業績年年都排在前三名，他的薪水是原來技術師的三倍。他獲得的公司福利非常好，獎金也非常高，所以，他家幾乎所有的家電，都是公司的獎勵品。他每年都帶全家免費出國，他現在這個所的業績，應該也是全公司第一名。
“阿明，你實在不簡單。”
他謙虛地說，其實他是從我書上偷偷學的。他很佩服我做輔導工作，還能帶領業務團隊和研發團隊做潛能開發。他最佩服我的是能把這羣社會邊緣的孩子帶向成功之路。他很好奇我怎麼不早一點退休，發展自己的事業。
“這些孩子，就是我的事業。”
我們曾經笨過，被人瞧不起，這些孩子也是一樣。看到他們，就像看到我們小時候，我和振明兩個人常躲在牆角和河邊玩，我們個子小，反應慢，又不會讀書。老師如果要處罰人，就會連帶地也把我們叫出來罵一頓，或順便處罰。振明和我不同班，但我們卻有相似的經驗。我輔導的這些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誰知道他們之中會不會有另一個阿偉或阿明呢？我坦白告訴振明，我捨不得這些孩子，雖然他們來到這裏也許無法得到很大的幫助，但至少我可以瞭解他們，給他們我溫暖的手。
“這些孩子不是別人，他們是童年的我們。”
振明這句話，讓我感慨萬千。誰知道這羣孩子長大後會有什麼樣的境遇呢？
我告訴振明，要把他的故事寫在我的新書裏，鼓勵現在的年輕人不要因爲一時不如意，就輕言放棄自己的努力。人生的機會，就在於你願不願意堅持到底，願不願意給自己一次成功的機會。
我很好奇振明的哥哥在課業上的優異表現，曾經給過他什麼樣的壓力和影響呢？一個很早就成功的人，和一個默默努力、一步一腳印地實現自己夢想的人，有什麼不一樣的心路歷程呢？生命中的成就和成功，究竟是什麼呢？振明算是成功的嗎？花了幾十年爬上營業所的負責人的位子，他應受如何的評價呢？
“阿明，你覺得自己成功嗎？”
振明笑得很大聲，但笑聲中隱藏着他的淚水。他拿出酒，告訴我他有N年沒喝酒了，但老友好不容易相逢，他希望我能陪他喝一杯。我絕少在外面喝酒，但我的車子在修理，沒車可開，應該可以喝一點吧。振明的內心百感交集。自幼在振明的爸爸眼裏，只有振輝纔是孩子，他只是個做工的料，從不冀望他有什麼成就，一直到現在，他父親還不認爲他是個有用和有出息的孩子。
“會不會讀書，有差那麼多嗎？”
振明每個月都固定給父母生活費，他哥哥不僅沒拿錢回家，還把家裏的地都賣得差不多了，他哥哥說是拿去創業做生意，但最後都賠光了，即使如此，振明也沒有任何的怨尤，更不曾多說什麼。對振明來說，照顧父母是爲人子女的本分，每一個人的福氣不同，錢能給父母親花用是福氣。
振明和我的想法一樣。我唯一和振明不同的是，我的哥哥不是會讀書的人，他從小一直呵護我，也替我捱罵，現在還默默地承擔起照顧生病的媽媽的重責大任，對於我哥哥，我只有感念。而振明的哥哥給他的是一股擡不起頭的怨。
“會讀書真的那麼重要嗎？”
振明啜飲着手中的酒，他心中的感慨恐怕外人是很難理解的。他自幼都不敢違逆他的哥哥，他心中有很深的自卑感。他告訴我，即使到現在，他都不太敢正眼看他的哥哥。振明當年考取碩士班，爸爸本來想讚美他，可是他哥哥馬上補了一句，他讀的是在職班，是賣學位的研究所。振明十分不平，他的同學裏有將官，有大公司的高階主管，有一堆名人，要考進研究所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因爲哥哥的一句話，他爸爸馬上補了一句：“牛牽到北京還是牛。”
“阿明，你在我心目中，纔是真正的成功人士。”
從新手做到營業所的負責人，手下有幾十個人，有碩士，也有明星大學的畢業生。更重要的是，振明雖然一直有耀眼的業績和成就，但一直都很謙虛和低調。他開自己公司的國產車或是客戶換車時的舊車，身上的西裝穿了快十年。
“賣車的，沒什麼好炫耀。”
這是他爸爸對他工作的評價。幾次他爸爸的朋友來買車，他幾乎都是自己賠錢在賣，就爲了盡最大的努力服務爸爸的朋友。這些朋友向他爸爸稱讚振明，他爸爸或許是謙虛吧，卻對這些朋友說：“做新手出身的，沒什麼出息。”
“阿偉，你比較有成就，當什麼官的。”
是嗎？我也做過水泥工，也許從人生的境遇來說，我或許比振明好太多了。我自幼被全家人寵愛呵護，連我兩個妹妹都經常照顧我、鼓勵我。我的爸媽和哥哥、姐姐更不用說了，他們從小把我當寶般疼惜。
“你阿爸有一天會明白誰纔是真正有出息的兒子。”
振明對我的安慰充耳不聞，我覺得他心裏可能已經壓抑許久了，他這些話大概沒什麼機會對別人傾吐。他猛喝了好幾口酒。我和他在客廳聊天，他太太和孩子在書房做功課。他有兩個孩子，他告訴我他對孩子的愛是沒有分別心的，可是兒子卻常抱怨爸爸比較疼妹妹。爸爸對兒子和女兒的愛是不相同的，兒子很在乎爸爸的看重和賞識。我提醒振明，我們一定要做一個賞識孩子的父親，不要讓孩子因爲我們而終生鬱悶和受挫。
“可惡。”
振明可能有點醉意，突然罵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他大概也警覺到自己的失態，沉默了許久。我看着他，心裏有許多感觸。小時候，他和我一樣都很瘦小，我哥經常保護我、幫我背書包，而他經常要幫哥哥拿東西到學校。他那時甘之如飴，因爲他有個全校第一名的哥哥，他深深以他哥哥爲榮，也爲自己不會讀書而深深覺得自卑。當時他奉承他哥哥，甘心做他的隨從和小弟，但他哥哥卻真的把他當書童和傭人，經常使喚他和斥責他。我卻從未聽他抱怨過，他也沒有什麼雄心要超越他哥哥。他只希望爸爸能給他一點關愛的眼神，很可惜他的努力卻一再地失落。看着他，我有些心疼，他纔是真正的成功者，只是他並不知道。
我們各自都沒再多說話。成長過程的種種，如放電影般地一幕一幕歷歷在前。對我們的成長過程，我們都不願多回顧。上課聽不懂裝懂，下課找同學玩，總是排不到，只好遠遠地看着別人玩得很開心。印象裏就連鄰居在玩躲避球，我們兩個人都不敢太靠近，只敢在外圍幫別人撿球。有幾次我們還因爲考試考不好，隔着幾間教室看着對方在教室外罰站。
“我們不是讀書的料。”
真的嗎？
“我們這一生註定沒出息。”
真的嗎？
老天爺已經把欠我們的都還給我們了。
振明，沒什麼好感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