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童話故事《白狼》

一

大清早，草原上游牧部落裏的老牧民桑布和他的孫女梅格正在擠奶，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過了一會兒，他們看見草叢裏趴着一隻白色的牧羊犬，正睜着一雙美麗但又飽含着痛苦的眼睛盯着她。牧羊犬的肚子像是受了槍傷，一大片白色的長毛都被鮮血染紅了。

“水晶!”梅格大叫一聲，撲過去把牧羊犬抱住，扭頭叫着，“爺爺，你看水晶這是怎麼啦?”

桑布匆匆走來，蹲下身觀察着牧羊犬水晶的傷勢，然後搖搖頭站起來，默默地走開了。

一個小時以後，桑布從水晶的肚子裏接生出三隻小狗崽兒。但兩隻已經死了，只有一隻還活着。而水晶自己，卻閉上了眼睛。

水晶是這戶牧民家的牧羊犬。她誠實，勇敢，忠於職守，白天夜裏總是圍着這家僅有的十幾只羊轉來轉去。同時，她又是10歲的梅格姑娘的好朋友，一人一犬經常形影不離。但這年春天，水晶忽然失蹤了。桑布爺爺帶着槍出去尋找，甚至一直找到野狼谷口，也沒發現水晶的蹤跡。桑布想：可能是水晶跑進野狼谷，做了狼羣的食物了吧!

沒想到半年以後，水晶竟這樣狼狽地回了家。可惜水晶不會說人類的語言，無法向主人傾訴這半年來的經歷。但牧羊犬的眼睛裏，除了痛苦之外，還蘊含着嚮往、思念的感情。聯想到她生下來的小崽兒，老牧民悵然地體會到：水晶是在想念她的丈夫哪!

梅格姑娘用羊奶養活着小狗崽兒。這是一隻雄犬，一身白色的毛皮，長得簡直跟他母親一模一樣。於是梅格就把他也叫做“水晶”。小水晶一天天長大了，他老是纏在梅格的腳邊轉悠，那些跟小水晶年紀相仿的狗崽兒，常常來找小水晶玩。一羣天真活潑的小狗，在草地上追逐着、廝鬧着，給沉悶的部落生活帶來一些生氣。

日子一天天過去，狗崽們都長大了，有的十分強壯，有的差一些。而小水晶則是在最強壯者的行列裏的。他的腦殼兒額頭飽滿;兩耳尖尖地豎着，不時左右前後地轉側傾聽;一雙大眼睛裏，閃閃地射出琥珀色的光芒，夜裏更像兩盞小燈籠一樣灼亮;還有那一身毛皮，白而光潔，使他顯得更加英俊。

梅格姑娘特別喜愛小水晶。她常把偶爾才能吃到的烤羊肉，分出一半給小水晶吃。只有桑布老爺爺，有時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小水晶，雖然不厭煩他，卻也對他不太親近。

日子平靜地過去，又一個春天來到了。小水晶這時已經完全長成一隻大狗。本來嘛，他已經十八次看到月亮圓啦!對犬類來說，一個月就頂得上人類的一年。如果拿這個比例來計算年齡的話，小水晶比梅格還要大幾歲哩!

那天是農曆的三月十五，圓月高高地掛在天空。小水晶和夥伴們在部落外邊的一座小丘上，做角鬥的遊戲。這些差不多同齡的牧羊犬，一對一地比賽着。他們輕輕地撕咬，把對手的身體掀翻，用肩膀和後胯來擊打……比來比去，只有小水晶是唯一不曾敗北的“常勝將軍”。他最後一個站在土丘上，同伴們都用讚佩的目光瞅着他。他心中突地涌起一股傲氣，覺得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強壯的猛犬了吧!於是就情不自禁地昂起頭來，對着月亮興奮地一聲長嘯：“嗷——!”

這是犬吠嗎?不，這分明是野狼的嚎叫嘛!

這是小水晶本性的一次自然流露，說明這小傢伙鬧了歸齊竟是野狼的後代!

“你是狼!”一個同伴指着他驚呼。

“胡說，我是牧羊犬!”小水晶睜大眼睛申辯。

“你是狼!”另一個同伴齜着牙說，“你方纔發出的就是狼嚎!”

“你是狼!”“你是狼!”“你是狼!”同伴們的齊聲斥責把小水晶激怒了，他憤恨地向其中一個叫得最兇的雄犬撲去，一下子把他咬翻在地。但其餘的狗卻一齊撲了上來。這次可不是遊戲，而是拼了性命的搏鬥。小水晶雖然勇猛，但架不住四面八方的進攻，他的眼角扯破了，身上被咬傷了好幾處。最後，他不得不拖着尾巴，衝出重圍，一瘸一瘸地跑回家去。

梅格一面給小水晶的傷口塗藥，一面埋怨說：

“你幹嗎這麼愛打架?這可一點不像你的水晶媽媽，她多乖呀，總是規規矩矩的。”

聽着梅格的抱怨，小水晶不會用人類的語言來解釋，他只能把疑慮和惱恨藏在心裏。他不明白，本來是親親熱熱的夥伴，怎麼會忽然間反目成仇呢?難道自己真的是野狼的後代嗎?他當然知道，牧民家裏養着牧羊犬，主要是爲了保護羊羣不受野狼侵犯的。也可以說，野狼和牧羊犬是天生的對頭。以前，他從老一輩的牧羊犬那裏常常聽到犬狼相爭的故事。他自己就曾暗下決心，要戰勝一切敢於來犯的野狼，做一個無比勇敢的牧羊犬。但是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卻變成“野狼”了，成了同伴們攻擊的對象。這簡直是一場夢，他不相信這是真的。然而傷口的疼痛又使他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他躺在帳篷後邊的草叢中，聽到帳篷裏梅格正在跟爺爺談話。桑布的聲音說：

“從小水晶生下來不久，我就懷疑他是狼種了，那眼睛就是證明嘛!”

“但他是大水晶生的呀!”梅格在分辯。

“這沒錯。可他父親一定是隻野狼。”

“我不管，他就是狼種我也要養着他!”聽起來，梅格的語氣十分堅決。

桑布爺爺不再作聲了。臥在帳篷後面的小水晶這才明白，爲什麼桑布爺爺以前對自己那樣冷淡，原來老人家早就看出自己是狼種了。想到這裏，小水晶的心頭升起一股忿忿的感情，他恨他的父親，那不知是誰的野狼;還有他的母親，她不該尋一頭野狼作丈夫;還有，還有……還有那些舊日的同伴，他們爲什麼那樣翻臉無情，難道自己做過一點壞事嗎?就連那早已洞曉一切的桑布爺爺，小水晶也覺得他是個冷酷的老頭兒，他過去那樣對待自己是不公平的……

這個“十八歲”的小傢伙，感到委屈、憤懣、疑慮，他不知以後怎麼辦纔好，因而深深地陷入困惑之中。

二

儘管梅格曾想竭力維護小水晶，然而局勢的演變使她也力不從心了。這些日子，只要小水晶在草原上露頭，馬上就會有幾隻牧羊犬跑過來，“汪汪汪”朝他斥罵，有時還要打上一架。後來牧民們也知道桑布爺爺家的那隻白色雄狗是野狼的後代了，他們擔心他野性難馴，做出不利於部落的事情來。有些人就來向桑布交涉，要求桑布把小水晶處死。他們宛轉地說：“你如果自己不忍下手，那就交給我們吧!”

有的人還威脅說：“不然的話，我們只要一看到他就開槍!”

在這種形勢下，桑布爺爺只好動員梅格把小水晶送出去。爺爺說：“你留着他反而是害了他，還是放他逃生去吧!”

一天夜裏，桑布陪着梅格，把小水晶領到部落外的一處小樹林裏。那是個漆黑的夜晚，天空陰沉沉的，還颳着“呼呼”的大風。桑布第一次憐惜地摸着小水晶的頭頂，柔聲說：

“你去吧，野獸終究是難以跟人類共處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我要囑咐你，你雖然是野狼的兒子，但你的媽媽卻又是牧羊犬，你這一身白毛皮跟灰狼的皮毛截然不同，因此野狼恐怕也不會把你認作同類。你必須時時處處多加小心!”

小水晶對桑布爺爺的忠告並不領情，他把脖子一扭，讓頭頂脫開桑布的手掌。

只有梅格讓他留戀。小姑娘輕輕啜泣着，把小水晶脖子上的皮項圈摘下來，又把自己的臉貼在小水晶的面頰上蹭着。小水晶的眼裏涌出了淚珠。但他又想，兇猛的野獸是不應該流淚的，於是他把眼淚憋回去，然後扭開身子走進樹林裏去了。

是的，他打算做一頭兇猛的野獸了。既然命中註定他是野狼的後代，他也就心甘情願地準備像一頭野狼那樣行事。儘管從內心裏說，他對野狼是厭惡的，因爲老牧羊犬們講給他聽的那些有關野狼兇暴的故事，給他造成的影響畢竟太深了。他就是懷着這樣一種既矛盾又複雜的心情，自暴自棄地開始了他的獨立生活。

他現在沒有梅格給他的粑粑和烤羊肉，也沒有現成的羊奶可喝了，他得自己想法填飽肚子。他在草原上逡巡着，那時已是他離開部落的第三天了，轆轆的飢腸逼着他去獵取食物。他看到一隻黃羊。這是一種野羊，常常成羣結隊到草原上吃草，幾十畝草地不到半天就會被他們吃光。牧羊犬除了保護羊羣之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把黃羊從牧場上趕跑。現在，小水晶放開腳向黃羊追去了。看樣子，那是一隻落了單的孤羊，他驚惶地在草地上東一頭、西一頭亂跑一氣，終於被小水晶攆上了。小水晶咬住黃羊的脖頸，就覺一股暖融融的液體流進了嘴裏，肚子裏本來“咕咕”響的聲音也馬上停止了。他意識到他喝的是生羊血，冷不丁感到噁心起來。但同時他的心靈上又得到一種報復性的滿足：“是的，我是野狼，我就是一隻野狼嘛!”

吃飽了之後，突然感到格外的寂寞，他就伸長脖子長嚎起來：“嗷——!”那聲音淒厲、悠長，餘聲嫋嫋，讓許多小動物們悚然地意識到：這是一隻發脾氣的野狼在喊叫……

三

夏天來了，小水晶來到小溪邊，從水裏照見了自己的身影，覺得自己比以前長高了，也更壯實了，但臉孔上卻平添了殘忍、冷漠的神情。他點點頭對自己說：

“我的確是一隻野狼!”

在一個漆黑的夜裏，小水晶信步走回部落。他也許是想去探望舊主人梅格姑娘?也許是想去部落騷擾一番出出胸中的悶氣?但也許只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其實並無任何目的……他悄悄走着，他已經學會怎樣踮着腳走路而不發出一點聲音。然而風卻把他的氣息遠遠地吹送過去。部落裏一隻嗅覺特靈的狗驚叫起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剎時間差不多全部落的狗都跟着參加了這個“大合唱”。小水晶在一叢灌木林後面站住了，他看見那座他從小就熟悉的帳篷門從裏邊推開，藉着露出的燈光，他看到走出來的桑布爺爺朝着這個方向開了一槍。小水晶一動不動，他發現桑布爺爺的槍是朝天開的，純粹屬於警告性質。但他卻更深刻地意識到，這一聲槍響，把他心頭跟人類的一點點聯繫也消除得乾乾淨淨的了。

小水晶扭頭離開部落，走回叢林。情緒上的折磨，使他變得暴虐了，他有時竟無端地以追殺小動物來發泄胸中的抑鬱不平。有時他又想：這樣活着有啥意思?不如到部落裏鬧它一番，最後讓人們開槍打死算啦!

不過他終究不曾到部落裏去，卻跑到野狼谷去了。因爲他想起桑布爺爺說的話，野狼們也不會認他爲同類。既然這樣，那爲什麼不索性去跟野狼們鬥上一鬥呢?當然他也清楚，野狼的兇猛是盡人皆知的，部落的牧人們常常談起野狼谷的狼王波比，說他怎樣長得像老虎一樣勇健，像豹子一樣慓悍。多少牧人想去獵殺他都達不到目的。不論隱蔽得多麼巧妙的捕狼夾子，不論裝飾得多麼天衣無縫的陷阱，都不能使狼王上當。就是部落裏的神槍手也沒人能打中他。那麼好吧，小水晶就打算專門找狼王波比拼上一拼。就算讓狼王殺死，也比當這個誰也不肯理睬的“孤狼”的滋味好受些。

小水晶到野狼谷去了。他發現這裏到處是懸崖絕壁，佈滿了原始森林，但卻沒看到一隻野狼。小水晶站在谷頂的一塊岩石上高叫：

“野狼們聽着，我是白狼，你們誰來跟我鬥上一鬥?”

他大喊，他長嚎，但空山寂寂，只有他自己的回聲傳了回來。漸漸地天色暗下來了，小水晶空叫喚了一氣，覺得又餓又累。他站在岩石上，俯視着下邊黑沉沉的谷底，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個粗壯的聲音，喃喃地說：

“水晶，他們說你回來了，真的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這麼多天，你到哪兒去了?想得我好苦啊!”

小水晶轉過身，看見一隻比他高一頭的巨狼，站在那兒，似乎神情很激動。然而在星光下，那巨狼突然警覺起來，他厲聲問：

“你不是水晶，你是誰?”

“誰說我不是水晶?我就是!”小水晶大聲回答。

巨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小水晶，他那閃着亮光的眼珠兒變幻着，顯示着他的思路正在急劇地變化。他又開口了，這次語氣緩和了一些：

“我認錯人了，可你多麼像她呀!告訴我吧，小兄弟，你這個‘水晶’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部落裏的梅格姑娘。”

“那麼你認不認識一個也叫水晶的母牧羊犬?她以前的主人就叫梅格。”

“你說的是我的媽媽吧!梅格說我死去的媽媽也叫水晶，我跟媽媽共用一個名字。”

“你說什麼?”巨狼突然用兩隻前爪抓住小水晶的肩頭，嘶啞着聲音問，“水晶她——她死了?”

“我生下來的時候媽媽就死了，我沒見過媽媽。”

“嗚嗚嗚!”巨狼痛哭了幾聲，猛地向天伸出長爪，高昂起碩大的頭顱，“嗷——”他也長嚎了，不過他的叫聲比小水晶響亮得多，渾厚得多，直震得山谷發出“嗡嗡”的迴響。

小水晶已經意識到這個巨狼是他的父親了，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問：

“你是誰?”

“我是你的父親呀，我叫波比。”

“狼王波比嗎?”

“是的。”

“那你殺死我好啦!”小水晶突然大哭起來，他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能坐在地上哭叫，“你爲什麼要生我?爲什麼讓我一輩子當野狼?”

四

第二天，狼王波比領着小水晶去狼羣集會的場所，要把他的這個兒子介紹給大夥兒。

會場是谷底的一塊沙礫地，靠着石壁有一座土臺兒，上面設着狼王的寶座——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頭。衆狼三個一堆，五個一夥，有的坐着，有的趴着，圍在土臺的前邊。當他們看到波比身後的小水晶時，有的便喊起來：

“水晶夫人，你回來啦?”

“昨天你是怎麼啦，幹嗎一個勁兒罵街?”

顯然，昨天野狼不出來搭碴兒，是把小水晶誤認爲水晶夫人了。但他們馬上就又看出，這隻新來的白狼是一個年青的小夥子，並不是原先的那個善良、溫柔的牧羊犬。

波比坐到王座上，讓兒子站在身邊。他對下邊說：

“衆位，這是我的兒子小水晶，你們看他像不像水晶夫人?他跟他媽媽一樣，也是人類部落裏的梅格姑娘養大的，如今他回到咱野狼谷來了，我希望你們能像對待自己的兒子或兄弟那樣地對待他。”

衆狼紛紛嚷着：